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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她被這句話鎮住了。這是將軍在里昂寫的詩歌中的一句。

  眼淚還是流了出來,不可抵擋。她感覺到天安的存在,在空氣中,在土地中,在記憶深處。

  「願汝永遠天真。」

  將軍瞭解天安,將軍愛天安,他把早年的情詩獻給了天安。楊小翼第一次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將軍是她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親人。

  那天晚上,楊小翼給將軍寫了一封信。信寫得非常簡單,有一種正式而虛偽的客氣。

  尊敬的尹將軍:

  您好!作為多年來您生平的研究者,我非常盼望能有機會見您一面,以求證我的許多疑慮。若您同意,可隨時召見我。由於我的問題可能涉及私密,盼到時能和您單獨相處。

  恭祝健康安樂!

  小翼叩首

  信發出後不久,她接到將軍辦公室的電話,將軍同意見她一面。

  楊小翼再一次踏進了這個院子,這個曾經的舊王府。

  周楠阿姨已變得非常隨和、非常慈祥了,她說,你看上去還這麼年輕,真羡慕。楊小翼說,我也變成一個老太婆了。周楠阿姨說,那你不是說我老不死嗎?說完豪爽地笑起來,完全一副久經考驗的老革命的做派。

  「首長因為年事已高,上下樓不便,已住在一樓。他等著你呢。」周楠阿姨調皮地向她眨了眨眼,「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首長記憶有些不太好,不一定能認出你來。另外,你說話小心些,首長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

  楊小翼點點頭。

  「去吧。」周楠阿姨揮揮手。

  她推門進去。房間裡只有將軍一個人。他拄拐杖的手有點兒顫抖,顯示出老年人的無助。他此刻沒有任何情緒變化,就好像她真的只是他的一個研究者。

  他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樣子像是在接見外賓。

  「小翼同志,你的研究文章我都讀了,寫得很好。」

  這完全是官腔。也就是說今天的談話是一個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間的對話。

  「您能對我談談里昂嗎?我對將軍早年的生活很感興趣。」

  將軍像是沉入往事之中。這很好,她需要他的回憶。將軍說:

  「里昂是革命的搖籃,馬克思主義的誕生和里昂工人起義有關。馬克思就是根據英國紡織工人罷工、里昂工人起義、巴黎公社等事件才認清資本主義的本質,開創了共產主義運動。」

  她說:「我對將軍在里昂的個人經歷更感興趣。」

  將軍說:「那時候,我年輕,才二十來歲,什麼都不懂。」

  她說:「對於我們研究者來說這很重要,這是通向你個人情感的大門。」

  「這個世界不講這些,歷史也不講這些。歷史就是誰幹了什麼事,改變了世界,不管是變好還是變壞。歷史的邏輯就是這麼簡單。歷史和個人情感沒有任何關係。」他反駁道,思維十分清晰。

  「難道將軍一生所做的都是為了歷史嗎?」她反問。

  「我不知道,這得讓後人評說,我不能說什麼。」

  她感到將軍在她前面築起了一道高牆。這高牆把他的個人世界封閉起來了,無人能進入。

  她想了想,朗誦了他在法國寫的詩:

  「餘來自東方,太陽最早從彼地升起/汝不知道,餘之目光是女性底/背向太陽,面向西方,面向汝,面向汝明亮燦爛底眼眸/汝看不清余,覺得餘神秘,多情,善解人意/總有一天,汝會看清餘猙獰之面目……」

  她一邊朗誦,一邊觀察他。他毫無反應。

  「將軍記得這首詩嗎?」

  「沒讀過。」

  「有研究者認為,這是您寫的,當年您正和一個法蘭西姑娘戀愛著。」

  將軍的目光露出狡黠的光亮,他說:「這重要嗎?頂多算是年輕時代的一件荒唐事而已。」

  「您認為這荒唐嗎?」

  「在我一生中,這一點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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