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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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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的。不錯,不錯。」外公像是在喃喃自語。 媽媽回家那刻,外公顯得特別軟弱,眼眶泛紅,像個見到媽媽的孩子。晚上,媽媽和外公坐在客廳裡,在外公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後,媽媽對楊小翼說,你先回房間去,媽媽和外公說會兒話。 楊小翼很不願意離開,媽媽有些不耐煩,她提高了嗓門: 「聽到了沒有?」 楊小翼只好起身回房。但中間,她回客廳倒了一杯開水,發現外公竟然泣不成聲。媽媽左手端著一杯茶,右手在拍外公的背。 楊小翼猜不出外公究竟出了什麼事。 外公在永城待了三天,上海三自愛國教會的人就趕來了。陪同來的還有永城教會的人。他們勸外公馬上回上海,但外公表現得十分固執。 不過,那些人走後,外公也不見了. 第二天,楊小翼剛從學校回家,米豔豔一臉誇張地跑過來告訴她: 「小翼,你不知道嗎?你外公出事了,在輪船碼頭。」 楊小翼很吃驚,問:「他怎麼啦?」 「剛才員警來找你媽媽,說你外公在輪船碼頭的水裡淹死了。你媽媽現在趕去輪船碼頭了。員警說,你外公是自殺。」 多年以後,楊小翼才知道外公自殺的原因。那時候,她閱讀了一九四九年以後上海教會改造的材料,外公的相關言論也在其中。當時外公是上海教會的代表人物,一九四九年前後,外公除了忙於醫務工作外,還在教會組織裡任副總幹事,負責教會的出版事項。在「三自愛國運動」教育過程中,外公對諸多的問題想不通,存在抵觸情緒。由此,楊小翼對外公當時的處境才有所瞭解。 外公來永城,是從新政府用來改造牧師、傳道者的「教牧人員學習班」逃出來的。他無法忍受在學習班中那種相互批評、控訴的氣氛,他認為這是反天主教義的。外公還寫了一篇叫《順從人還是順從神 》的文章,外公的觀點在當時被全面圍剿。外公的死是因為他信仰的根基被摧毀了,而不是別的原因。新政府對他還是挺禮遇的。 但當時,楊小翼對外公的自殺很不能理解,她覺得外公的自殺玷污了她血統的純正。 她來到碼頭,外公躺在水泥地上,樣子相當駭人。楊小翼見了,一陣噁心,她一邊嘔吐,一邊哭。悲哀就在那一刻降臨,非常洶湧。她很清楚外公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她非常節制,沒有哭出聲來。李醫生站在她邊上,憂慮地看著她。 李醫生見楊小翼哭泣,過來安慰她。 「小翼,別難過,你別太難過啊。」 李醫生是媽媽的同事。他有時候會來楊小翼家串門,所以彼此很熟。他帶著她離開了現場。 媽媽發電報給外婆和舅舅,告訴了外公的死訊。 在外婆和舅舅趕來前,外公的喪事都由李醫生在料理。 教會的人聚集在石庫門祈禱,米豔豔對楊小翼說: 「這不是搞迷信嗎?」 這話令楊小翼感到心虛。楊小翼知道,在幹部子弟學校,上帝是和那些諸如「資產階級」、「反動派」、「愚昧」、「迷信」等詞語聯繫在一起的。上帝早已被那些氣勢恢弘的詞語驅逐了。 還好,葬禮非常草率。教會的人祈禱完後,外公的屍體就被運到火葬場,實施了火化。 楊小翼注意到李醫生對媽媽非常體貼,他和媽媽似乎有著很深的默契。 李醫生是個年輕而漂亮的醫生。他是西班牙華僑,曾在法國學醫,他是因為聽到祖國解放的消息而回國效力的。他回永城的那一天,劉伯伯親自接見了他,對他的愛國情懷大加讚賞。李醫生在被接見過程中說的唯一一句話是:「我希望早點找到工作。」很快地,他被安排到了媽媽所在的醫院。 那天,媽媽留李醫生在家吃飯,李醫生也沒有客氣。 在外公葬禮的過程中,楊小翼一直在盼望劉伯伯來幫助媽媽。劉伯伯卻沒有來。外公的葬禮,劉伯伯沒有踏進楊家一步。 外婆和舅舅是在外公火化後趕到永城的。 外婆和舅舅在石庫門住了一夜。 舅舅同媽媽講了他新近的遭遇。舅舅指了指骨灰盒,憤然說:「我恨他,是他不讓我去香港的,現在他卻拋下我不管了。」 媽媽說:「你不要怨天怨地啊,誰知道會這樣呢。」 「你也是,當年你也是勸我留下來的。」舅舅說,「我是被你們害慘了。」 媽媽臉上露出凜然的表情,但她並沒有回應。 「為什麼他不來幫幫我們?嗯?」舅舅責問媽媽,「天下不是讓他們打下來了嗎?到頭來反倒是我們家破人亡?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事?」 媽媽毫無表情的臉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她回頭對楊小翼說: 「小翼,你回房間,我和舅舅談話。」 就在這個時候,范嬤嬤畏畏縮縮地來了。楊小翼沒有走。 范嬤嬤很久沒有來了。她對媽媽說: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來看望楊先生,楊兄弟。我們老早就認識了,當年,你懷孕的時候,楊兄弟把你託付給我,我沒有照顧好你們。現在楊兄弟走了,上帝收留了他,我要來祝福他。我知道我也許不該來,我馬上就走,我祝福完就走。」 范嬤嬤的話語裡透露著奇怪的不滿。她這麼說的時候,媽媽突然號啕大哭。看到媽媽哭,楊小翼也跟著哭了。 外婆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舅舅的臉上卻露出奇怪的笑容。 那天晚上,楊小翼想著舅舅和范嬤嬤意有所指的話。舅舅所說的那個他應該是劉伯伯。那一刻,她突然對劉伯伯有了怨恨。舅舅說得對,他為什麼不能保護外公呢?他不是一個大官嗎?他不但不保護外公,連外公死了他都不來幫忙。從這件事上,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真實處境,歸根結底,她和媽媽是被拋棄的人。 那天晚上,想起外公的意外死亡,想起他那張駭人的死亡的臉,她感到孤立無援。 她起床的時候,媽媽告訴她,外婆和舅舅準備回上海去。聽到這個消息,楊小翼的心頭竟然湧出一種久違的輕鬆。 那天的天氣十分寒冷。在深秋慘澹的陽光下,舅舅走入船艙的背影分外孤單。外公的骨灰盒放在他右手提著的黑色行李袋裡,他走得很快,卻又顯得十分茫然,就好像奔向某個未知的目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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