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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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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慈恩學堂比,這裡簡直像天堂。在幹部子弟學校,每天中午都可以喝一杯熱熱的牛奶,還可以吃上一個白白的饅頭。 當然,這裡的孩子可沒有慈恩學堂裡的那麼規矩,那麼聽話。他們對惡作劇的熱愛勝過讀書。有一天,下課的時候,楊小翼發現自己穿在腳上的一隻皮鞋不見了。一定是誰在上課的時候,偷偷爬到桌下,把她的鞋子脫了去。她非常奇怪,為什麼她會感覺不到丟了皮鞋呢?大概是老師講關於革命及其理想講得太生動了吧,雖然她不怎麼懂,但這些語言裡有一束光芒,能把她的眼睛刺痛,然後讓她小小的心臟跳動起來。 大概是因為這個城市劉伯伯的官最大,老師叫劉世晨當班長。孩子們在一起時,經常相互比較誰的父母官兒大。有一個孩子問楊小翼父母的情況。她有點兒心虛,她想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劉書記向我媽媽敬軍禮。劉世晨得知後,帶著一幫孩子圍住了她,冷笑著說:「你竟敢說我爸向你媽敬禮?你媽算個什麼東西?」楊小翼低著頭。不過,她心裡是不服氣的,劉伯伯確實向媽媽行了軍禮。 劉世晨指了指她腳上的皮鞋,冷冷地說: 「你瞧瞧,這班上誰穿皮鞋?只有你這個資產階級小姐。」 楊小翼聽了這話感到無地自容。無產階級、資產階級、反革命分子、剝削、暴力、專政,這些都是她剛剛在幹部子弟學校學到的詞彙,她清楚「資產階級小姐」是不好的,代表電影裡面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令人作嘔的女人。 春天的時候,新政權鎮壓了一批反革命分子。 楊小翼一星期前已知道了這消息,是劉世軍告訴她的。劉世軍說,那將是一次公判大會,解放軍會當著老百姓的面,把這些反革命分子就地槍決。 劉世軍說這話時非常興奮。他用手當槍,對著遠處,叭叭地打了幾槍。 公判大會那天,楊小翼和劉世軍、劉世晨一起去觀看。原三民主義廣場——現在叫民主廣場前面人山人海,場面沸騰,楊小翼和劉世軍、劉世晨是自己偷偷跑來的。他們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擠到前面。劉伯伯坐在主席臺上,他的左右都是軍官。那些「反革命分子」低著頭,掛著寫有他們名字的巨大的牌子,他們的名字上打著一個大大的紅叉。 一會兒,劉伯伯開始講話,他講述了鎮壓反革命分子的理由和偉大意義。臺上的那些「反革命分子」,臉上毫無表情,他們的臉像是蠟做的,顯得脆弱而虛假。有人開始宣讀他們的罪狀。這些「反革命分子」大都是特務,或蔣介石政府的高官,或地方權紳,或戰犯。他們的罪行是觸目驚心的,罪狀大都涉及到殺人等種種霸行。 這時,楊小翼認出了他。他是個醫生,經常受范嬤嬤的邀請到慈恩醫院來出診。他站在第一排的最左邊。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做彌撒,他都會來。他總是坐在教堂最前排的左側,就像他此刻在審判席上的位置。他是最熱心的教友,每次儀式完畢,他都會走上台給唱詩班的孩子們分發糖果,或擁抱他們。 楊小翼不知道他因何站在那裡。那人開始宣讀他的罪狀:革命期間曾有黨的地下工作領導人受傷後到他所在的醫院救治,被他出賣了,領導人不幸被國民黨槍決。宣判書還說,這人的兒子是國民黨軍官,現已逃往臺灣。這樣的指控令楊小翼心驚肉跳。 當她回過神兒來時,槍決已正式開始。一排軍人已站在那些罪犯的身後,端起了槍。 那天,劉世軍一直在同她談清算問題。劉世軍說,新社會就是要把舊社會的壞蛋一個個抓出來,讓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她想起外公,他也是個醫生,並且還開了一家醫院,他算好人還是壞人? 那天,劉世軍帶著楊小翼在西門口的郊外閒逛。楊小翼看忐忑不安地問劉世軍,開了一家醫院的醫生是什麼成分?劉世軍想也沒想,便鏗鏘有力地回答: 「是資本家。」 楊小翼大吃一驚。她不能將外公和資本家聯繫在一起,著急地問: 「你在同我開玩笑嗎?」 「千真萬確。」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她突然有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外公肯定不是革命者,她唯一能希望的是媽媽是個革命者,因為人們似乎無權向一個革命者追究出身。 劉世軍曾告訴她很多地下工作者的故事。她覺得媽媽的形象完全可以演義成一個黨的地下工作者。但她心裡清楚媽媽不是革命者,她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普通的醫生。她進入幹部子弟學校完全是因為劉伯伯的幫助。 那天,楊小翼回家的時候,看到劉伯伯的吉普車停在家門口。她哭了。這哭讓她頓覺輕鬆,剛才的壓力一下子消失了。 楊小翼哭完後,爬到了吉普車上。劉伯伯的駕駛員是一個和善的胖子,姓伍,不說話時十分嚴肅,但一說話整張臉就笑得打皺。他是劉伯伯的專職駕駛員。伍師傅見楊小翼上車,問她想不想去附近兜一圈。她點點頭。伍師傅發動汽車,緩緩向小巷口開去。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血統純正。 那天晚上,楊小翼噩夢連連。她的眼前一直晃動著那個被槍斃的男人的臉。 有一天晚上,好久沒來的范嬤嬤突然來到楊小翼家。 從她們的聊天中,楊小翼瞭解到范嬤嬤是慈恩學堂的恩主。范嬤嬤的先生和外公是舊識。後來她的先生得肺結核死了。范嬤嬤相信先生一定去了天國,她必須去天國和先生見面。她賣掉了銀行的股份,回到永城老家。永城有幾百所教堂,范嬤嬤把錢捐給了教會。遵照范嬤嬤的心願,教會創辦了慈恩醫院和慈恩學堂。那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范嬤嬤和媽媽講起了最近發生的一些事。她的學堂解放後已捐給了新政府,但當年在慈恩學堂就讀的一個男孩最近揭發了范嬤嬤,說范嬤嬤是帝國主義的走狗。那男孩是范嬤嬤從街頭撿回來的流浪兒,男孩來到慈恩學堂後經常偷食聖器室裡的聖餐。「要是沒有我,他會在街頭餓死。」范嬤嬤說,「不過,我寬恕他,他將來會後悔的。」後來范嬤嬤說她想申請去香港,但新政府一直壓著她的申請。范嬤嬤來的目的,是想讓媽媽在劉伯伯那兒通融一下,好讓她順利成行。 夜裡,楊小翼起來小便了路過媽媽的房間時,她在門縫偷看到媽媽手裡拿著一些信件在讀。媽媽的手在顫抖,一會兒,她點著了火柴,顫抖地湊近左手的信件。當火柴快要點著信件時,她猶豫了。火柴燒盡了,燒痛了她的手。後來,媽媽把信折疊好,鄭重其事地放進了那藤匣子裡,並把匣子鎖好。 她裹緊被子,假裝睡著。一串串的疑問令楊小翼感到不安。 第二天,楊小翼差點遲到。劉世軍著急地在校門口等她,見到她就問,眼皮怎麼腫了?你哭過了?……他的關心讓她很感動,她搖搖頭。劉世軍說,你一定有事。她想了想,就把昨晚所見告訴了劉世軍。 劉世軍說:「你媽媽去北京這件事,我覺得挺奇怪的。她去幹什麼呢?」 楊小翼嚇了一跳。她完全忘了媽媽去北京的事。 「你媽媽為什麼不留在北京?怎麼又回來了呢?」 這話楊小翼不愛聽。她嗆道:「我媽媽不是民主人士,所以她回來了。她去北京可不是為了做官。」 劉世軍見她不高興,趕忙賠笑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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