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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一股莫名的惱意從心底翻起,折射到柳碧瑤的臉上,她加重了腳步,踩著馬路發洩怨氣。

  巷口落滿從別處飄捲進來的枯葉,鋪積到巷角。門口的青布積了灰,牽出幾絲銀亮的蛛線。掌櫃的無心應承,打下手的夥計就更懶得動手打理了。柳碧瑤深深地吸了口氣,進入古董店。

  老李正抱著一件古瓷器往房裡走,柳碧瑤趕緊一讓,半合的門嘎吱一響,烏澤聲從高深的烏木櫃檯後探出身來。

  「烏掌櫃。」柳碧瑤小聲地打了個招呼。

  烏澤聲重新低下身子忙乎。半晌,他從櫃檯後送出一句話,「進來再說。」

  烏澤聲把店面托老李看管,帶柳碧瑤出了後院。上海的里弄通常狹小淩亂,狼藉之物遍佈,幾戶人家把公用地當儲物室,隔年的月餅匣子、空米缸、藤筐、粗粗細細的繩索也理好掛起來。晾曬的衣物被單卻是一絲不苟的,攤得齊整精細,迎風獵獵,寒酸中透著物華天寶之感。

  穿過這條里弄,烏澤聲把柳碧瑤領到一石庫房前,柳碧瑤才知道這裡也是段家古董店的一部分。房子裡照例是古董玩意兒,經年累月未打掃,蒙了層薄灰。窗外,江水空闊,浩渺煙波連天,幾隻海鳥漸漸出現在視野裡。

  柳碧瑤的眼神掠過四周,一個念頭閃出:他會不會把畫藏在這裡?

  「這裡放的都是些不值錢的小古董。」烏澤聲扶了扶眼鏡,拿起一個落滿灰的小花瓶擦著,「不過這裡安靜,很少有人來。」

  柳碧瑤抓過一條白巾幫忙擦拭。她一向視烏掌櫃為一位年長的朋友,說話從不顧忌什麼,這次猶疑了,開口竟是艱難,「掌櫃,那幅畫……」

  「還嫌惹的麻煩不夠多?」烏澤聲背對著她,聲線有點兒模糊。

  柳碧瑤低頭不語,定定地望著手裡的青瓷花瓶。她反復咀嚼著這句話,是啊,惹的事還不夠多?因為《仙子漁夫圖》,娘死了,爹也死了,被富人家領養的姐姐不認她了,自己也差點兒葬身蘆葦灘……可正因為如此,她比誰都有權利知道這幅畫的下落!

  「畫不在我這裡。」烏澤聲恢復他慢條斯理的語調,「以前來問畫的,順便買幾幅贗圖回去,久而久之,他們就認為段家古董店裡賣的都是贗品。今天突然冒出幅真品,誰相信?誰會買呀?」

  「所以藏在這裡才安全,」柳碧瑤頂他,「這畫又不是用來換錢的!」

  烏掌櫃微微一愣,返身笑問:「那你說,這畫用來幹什麼?」

  用來幹什麼,柳碧瑤當然不知道,隱隱的,心裡冒出個想法,合了直覺,毫無根據的,她卻認為肯定如此,「掌櫃,你知道這幅畫裡藏的秘密,是不是?」

  烏澤聲放花瓶的手輕微一抖索,花瓶相碰發出輕輕的響聲。柳碧瑤透過櫥格子看他的背影,烏澤聲雙鬢的白絲已延到腦後,襯著素舊的一襲長袍,儼然一個老頭。

  「不知道。」烏澤聲很平淡地說,「人言惶惶,無中生有,以訛傳訛。」

  「那為什麼要避開東洋人的視線?」柳碧瑤不依不饒。那晚她聽到他和段老爺子的對話,他們又是那麼小心謹慎,怎叫她不起疑心?

  烏澤聲轉過身子,眉間微鎖,「你這些……都是從哪裡聽來的?」

  柳碧瑤如實相告,「那晚無意中聽見你和老爺子的對話。」

  「小鬼頭,」烏澤聲像是舒了口氣,「東洋人什麼都要,你信不?」

  窗外的洋輪拉起長長的一聲鳴笛。這裡臨水岸,又開著窗,和平常在閣樓裡聽到的不一樣,汽笛聲驟然放大,震著人的耳膜,震得架子上的瓷瓶窸窣不止。柳碧瑤想,娘保護多年的畫,竟然被她在節骨眼上給弄丟了。

  「畫不在身邊,倒是輕鬆。」烏澤聲繼續說,「如果那個半洋人真是為了他的母親來滬尋畫,那也就罷了。」

  「他真的是為了他的母親。」

  「真的?你怎麼知道?」烏澤聲反問。他見柳碧瑤一聲不吭,語重心長起來,口氣竟帶了幾分段老爺子的氣魄,「這畫落在誰手裡是一回事,落在中土還是大洋彼岸又是另外一回事。當年,格格就不應該帶它出去……」

  「那應該交給誰?」柳碧瑤覺得烏掌櫃的這句話沒什麼道理。

  烏澤聲答得模棱兩可,「交給一個能妥善保管它的人。」

  「誰能妥善保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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