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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阿瞞像是見到了日夜思念的女神,從未與其交流,但相見時就是心神澎湃。他開啟笨拙的口舌,招呼道:「咋回來了?」

  這個時候,段小姐應該在學校裡,只有週五晚上,車夫何三會到校門口接她回家,周日晚上再送她去學校。

  段依玲眉輕眼淡地擦身而過,她不習慣和下人打招呼,更討厭雙手沾泥的農夫。對於阿瞞這樣不懂遮掩自己火熱眼神的農民,她從心裡厭惡。跟他打招呼是不可能的,罵他是找自己的麻煩,掉自己的身價。最高明的做法就是雙目空空地走過,當他是園裡的一棵長歪了脖子的醜樹。

  段依玲白皙的雙頰被曬得緋紅,額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她從未在烈日下走這麼多路,若不是什麼突發的事情,起碼也會撐把絹傘遮遮正午的流火。

  尤嫂剛巧經過堂前,見到段依玲也很是驚奇,問道:「怎麼回來了?」

  「被開了。」段依玲有氣無力地回答。

  尤嫂一聽著急了,一邊囑咐傭人準備冰鎮毛巾,一邊問:「怎麼被學校開除了?發生了什麼事?」

  「問題就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段依玲平淡地回答,想到那個兔子嬤嬤,轉即又恨恨地說,「女校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同時被女校開除的還有林家小姐林靜影。林靜影沒有段依玲那麼無所謂,她也是頂著一頭熱辣的陽光回家的,只不過到門口時,已是滿臉委屈的淚水。林靜影的確是委屈,她沒做任何錯事,就因為段依玲在她的床上躺了會兒,雙雙被轟出學校了。

  擾她心緒的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段睿多久沒來找她了?他不像從前那樣幾乎每個夜晚都在她家門口投顆石子,約她出來,再柔情蜜意地互訴衷腸。而她不願意再去段家,怕見到那張相識相似的臉,更怕柳碧瑤會對段睿說起什麼。如果這樣,段睿會怎麼看她?她不想和貧苦傷感的過去有任何的瓜葛。

  這是個心結,越想越糾結。稍一思索,便左右著她全部的情緒。今天的事情算是替她的心結找了個可以宣洩的理由,林靜影哭得很徹底,梨花泣露般不堪禁受一絲柔軟的風。

  林家的傭人秦嫂看到林靜影這副模樣,啊呀了一聲,沒開口問平常沉默不語的小姐,徑直進屋找七夫人和林老爺去了。

  「七夫人!七夫人!」秦嫂喇叭似的站在樓梯口喊著。

  從樓道裡探出一個白麵細眼的傭人,說話柔聲細氣如林老爺,「夫人出去了。」

  「那老爺呢?」

  「老爺這會兒大概在書房裡。」

  林秋生正躲在書房裡欣賞那幅《仙子漁夫圖》,房裡金赤交加的色彩被光線所強調,在畫紙上漫開一抹深紅。他神情迷醉地摩挲著畫卷,嘖嘖地咂了咂嘴巴,「真品可以賣多少錢呢……」

  在林秋生看來,這年頭,只要有銀子,哪怕是個太監,他照樣可以妻妾成群。早年在宮中,他就極盡所能地斂財,為的是讓餘生錦衣玉食、鏤金錯彩地輝煌度過,以彌補他前半生愧為男子的缺憾。紙醉金迷的十裡洋場更堅定了他的信仰。

  當年,要不是那個該死的宮女潘惠英,十三格格的這幅畫就是他的!潘惠英,如今早喂魚了吧……想到這裡,林秋生撥弄起堆積在面前的一疊嶄新的銀元,銀元嘩啦啦地相互撞擊,銀光閃爍,他高低起伏的手勢純熟到了優美。

  「老爺!」僕人冒冒失失地闖進來,把沉浸在優雅夢境中的林秋生嚇了一跳。林老爺操起尖細的嗓子,像訓著宮裡的小太監,「急什麼急!整日神神叨叨的,股間的寶貝又長出來礙著你啦?!」

  後園的榴花開得如火如荼,一隻蟬躲在樹蔭裡,紡紗似的織著細細的聲線。林秋生本來就怕熱,頸裡的蝴蝶結又像是和他與生俱來就是一體,再熱也不會解下來。

  他滿臉的油汗,耐著性子聽僕人說完,拿起帕子抹抹汗,拉長聲調又急又氣地說:「這孩子從不會惹什麼事的呀,怎麼就被學校開除了?」

  「小姐她也沒說清楚,就一個勁兒在那裡哭。」

  「哭?那樣子肯定是受委屈了!這還了得,備車!我親自去學校問問清楚。」

  這會兒正是瓜果成熟的季節,果農們挑著擔子、提著籃子在兜售新摘的瓜果。連綿不斷的叫賣聲把沉悶的空氣攪得更為煩躁。林老爺的大洋車駛入浮動的人海,七彎八拐繞到了孟神父路。

  教堂的大鐘恰好走到整點,渾厚的鐘聲綿綿飄蕩到弄堂巷口,淹沒了小販們賣力的吆喝。

  陽光歇在鐘樓的尖頂,光芒如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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