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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她下了床,走到陽臺上,青藤因為缺水已經枯死了,地上鋪滿了落葉,踩著方寸之地,她竟然覺得身處在與別人不同的季節——淒涼而冷清的秋天。

  她種的花都搬去了那邊的家,陽臺上除了灰就只剩那道雕花的鐵欄杆。她不顧上面的灰,兩肘便擱了上去,微涼的夜風迎著她的臉吹來。她望著淡青色的天,幾縷淡淡的雲,像一塊薄薄的雲母石蓋在屋頂。她仰得脖子酸了,才低下頭,樓下的人也正好抬起頭來,隔了十七層樓,他們的目光在深暗的夜色中交匯,她想看個清楚,路燈卻突然滅了,頓時只余個如黑綃般的影子。

  她轉身進了屋裡,不安穩地坐在床邊,那雙空茫的眼睛盯著門。電梯早就停了,卻許久沒有響起叩門聲。說不清她怎麼還會焦急不安,如是他們初識,等待著他的電話,並不主動地撥個電話給他。此時,她比那時更害怕只是空等一場,若到了這地步,她還那般被動便是無可救藥了。

  她三兩步跑到門邊,轉動門把手的時候還深吸了一口氣,強作鎮定地拉開來——

  雲舫站在門外,手舉得高高地扶著門框,鏡片後的眼睛裡深藏著被他拼命按捺的激動。

  「進來吧。」沐陽平靜地說。

  雲舫隨她進了裡面,遞給她一瓶依雲礦泉水。他想得倒是周到,知道這屋裡沒有水喝,順手從車上拿了兩瓶。

  沐陽坐在床邊,雲舫坐在沙發上,他們都低頭看著手上的礦泉水瓶。

  這樣的靜默使得雲舫很無措,不該是這樣的,應該是沐陽同他歇斯底里地大吵,罵他是騙子,罵他毀了她,他已經做好了任她捶罵的準備,卻沒想到她這麼地冷靜,如是醫生對病人宣佈了藥石無罔,因絕望而無畏的冷靜。他心裡的不安擴大,若說他上樓前,經深思熟慮還有幾分留住她的把握,現在的他就如一個陌生人般,那些要向她解釋,請求,表明自己內心的話,全因她冷冰冰的面孔而化作烏有。

  「沐陽——」他試探地喚了她一聲。

  「嗯?」沐陽輕聲應了,而發出這個聲音時她險些哭了出來。

  「你想離開我了,對嗎?」

  沐陽的頭往後仰,將眼淚逼了回去,仍是輕輕地回答了一聲。「嗯。」

  雲舫抿緊了唇點點頭。「如果要離開了,那也不會介意多知道一個人的過去——」他抬起手,阻止沐陽開口拒絕。「你先聽我說完,如果你覺得被我欺騙了,那麼,不徹底看清楚這個騙子的真面目,你會甘心麼?」

  沐陽沉默了一會,輕點了一下頭。「你說。」

  雲舫用手抹了把臉,便低頭看著礦泉水瓶道:「我跟施容還有時雨都不是上海人,我們的原籍是內地的一個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當初彼此都不認識,如果沒有那場洪災――」

  雲舫那時年紀不大,那場災難給他帶來的傷痛已經被日後所見、所親歷的許多齷齪事給沖淡了。只記得一夕之間,他所擁有的一切,全被淹沒,疼他的父母,還有一個剛滿兩歲的妹妹。水災過後,除了父母跟妹妹被水泡得浮腫的屍體外,一無所有,甚至找不出他們的一張照片。

  災難過後,沒人有能力收養他,只有一個親戚將他帶回了自己住的小棚子裡。他和他的老婆無子無女,水災也公平地奪去了他們的財物。願意領養雲舫,原本就是因為他們要跟同鄉去大城市「幹一番事業」的,他們並不清楚去那裡要做什麼,因為無法生育的遺憾,又因「光明的前途」,使他們覺得養個孩子也並不吃力。

  一起去的有三十多個人,分三批走,到上海匯合。雲舫是第一批離開的,他被自己的養父母帶上了火車,同行的十多個大人,還有四五個小孩兒。蔚時雨和施容也在那班火車上。到上海後,他們住進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裡,男人女人孩子全擠在一張大通鋪上睡。吃飯也是又硬又幹的饅頭,那還算得上好的,到後來連饅頭也沒有了,餓肚子是常有的事兒。

  雲舫那時候面黃肌瘦的,養父養母也因為到了上海沒找到事情做,成天打他出氣。他自小就聰明,父母也打過他,但他卻從他們沮喪猙獰的表情裡看出來,他們打自己,與親生父母打是不一樣的,他們打的時候是真的恨他,打一頓後用一雙兇狠的眼睛斜瞪著他;而父母打他卻是又恨又愛的,末了還要溫言好語地哄他。

  他不出聲兒地任他們打,等他們撒完了氣,還討好地為他們捶肩按腿。他們在通鋪裡睡了一個月後,身上的錢不夠吃幾頓饅頭了,養父養母經常出去,回來時,偶爾也能給他帶兩塊核桃酥回來,對於雲舫來說,那已經是很高級的零食了。

  Chapter 54

  他那一年沒有去上過學,養父養母也帶他搬出了地下室,跟另外幾個人往在一棟舊的木板樓裡,蔚時雨和施容也住在那兒。他們三個常被父母帶出去,被他們教著跟過路的叔叔阿姨說這樣的話:我是XX學校的學生,乘車的月票丟了——他們也教了他,給錢了拿著,回來交給他們,如果他們說要送他去派出所,就趕緊走開。

  他們三個孩子摸出了一個規律,只要大人們買了零食點心回來,第二天便有這樣那樣的事。雲舫最機靈,帶他出去,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一個長得那麼乾淨體面的孩子,話說得又流利,如是學校裡的優秀生,無人將他與騙子聯繫起來。

  雲舫常被大人們誇獎聰明伶俐,那時的他沒有是非觀,他們一誇,又給了點心,雲舫便覺得自己做對了。常常不按他們的臺詞,自己編些謊,錢就賺得更多了。

  後來,大人們不再帶他上街,而是給他穿得體面了帶去別人的家裡,或是飯館裡,大人們說話,他也在旁邊聽,養父養母每次的身份都不一樣,一會兒是這個國企的業務主任,一會兒又是那家公司的採購員。他不明白業務主任和採購員是什麼,但從養父母很神氣的表情看來,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也表現得很有教養,別人問他什麼,他回答得頭頭是道。

  他們經常搬家。雲舫等三人被送進學校讀書後,大人們給他們單獨了間小房子,讓他們當中一個女人照顧。雲舫很瞧不起那個阿姨,因為她很笨,大人做什麼事兒也不帶她。

  阿姨給他們做飯,也不許他們跟同學往來。雲舫對於現在衣食充足的生活很滿足,也聽話地跟同學疏遠關係,只跟施容和時雨玩。但孩子倒底是好奇心強,同學聊天說的很多東西都與他所看到的相悖,所以,那天有同學邀他去他家玩時,他蹲在廁所裡跟施容說肚子疼,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路,要他先回去。

  他跟那個同學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個小孩兒正跟一個大人說:叔叔,我是XX學校的學生——那孩子樣子笨拙得很,雲舫覺得他好傻,便忍不住笑了。同學轉過頭跟他說:你也覺得他可笑是不是?同學很鄙夷地看了眼那孩子,又說:那都是些騙子,媽媽說他們被一些壞人控制了,不讀書成天在街上騙人。

  他的鄙夷使雲舫的自尊心受到了強烈的傷害。雲舫仿佛是為自己,也為了養父母辯解說:他們要這樣說才有飯吃啊。同學驚訝地望著這個自己一直崇拜的優秀生半晌,慌忙拉了他的手就跑,邊跑邊說:你爸媽一定沒跟你說過這些,我要帶你去見我媽媽,讓我媽媽來告訴你該小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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