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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她甚至惡毒地想:他憑什麼過得這麼好?在沒有她的日子裡,他怎麼還能理直氣壯地過得很好!

  孔半夏最近都跟在老師身邊研究一個新入院的病患的病情。這個病患來頭很大,德高望重。每日提著水果籃探病的人絡繹不絕,病房儼然變成了花房。門外還有穿軍裝的士兵把守,門禁森嚴。

  這個病患的病情其實很不樂觀,他卻堅持不肯出國治療。他的家人也不常來,只有一個生活秘書陪在身邊為他跑進跑出。

  "半夏,你來說說是做搭橋手術還是支架介入?"賈修海突然抬起頭來徵求她的意見。半夏蹙了蹙眉,說:"病人有糖尿病,動脈病變又是多支病變,部位比較分散,受影響的部位包含左主幹分叉,搭橋比較合適;可是病人年齡大,搭橋手術的時間過長,一般難以承受。"

  賈修海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說:"我比較主張OPCABG(非體外迴圈下冠狀動脈旁路移植術)。"

  半夏自然知道老師的意思。可是OPCABG近年來才開始重新興起,它相較於CCABG(體外迴圈下冠狀動脈旁路移植術)過程更符合生理狀態,在跳動的心臟上進行血管吻合不易造成呼吸、迴圈、血液、機體免疫系統等重要臟器功能受損,可是手術中無體外迴圈的支持,手術難度很高,風險加大。病人身份又這麼特殊,出了什麼事,老師很容易身敗名裂。

  半夏有些擔心。醫療小組每天都會提出一些新的方案,可是人人都知道,只有OPCABG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天她走進病房,病人正坐在離病床不遠的椅子上看報紙。他生活似乎十分規律,這個點兒都坐在窗前品茗讀報。她做完例行檢查正想走人,病人卻出聲叫住她:"你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吧。"

  他的生活秘書不在,病房很大很豪華,此時卻顯得冷清。半夏點了點頭,坐在一旁,聽他問她:"你當醫生幾年了?"

  "三年多。"

  "真年輕。"

  老人笑了起來,上了年紀的人都喜歡感懷往事。他臉上爬滿歲月的痕跡,眼神溫和中透出銳利,依稀看得出昔日的英姿。"我三十歲的時候還帶兵打仗,時局不好,飯都吃不飽可是卻做什麼都起勁。"他這個年齡的人,多是戎馬半生,"下午我的孫子要來看我,你看,我的精神還好嗎?"

  "您的精神很好,手術後就又生龍活虎了。"醫生總是善意地欺騙病人。後來半夏出了病房,老人還坐在椅子裡,看向窗外。窗子外面是冉冉升起的朝陽,可他已經是風中殘燭,連健康都搖搖欲墜。

  下午,半夏和醫療小組的同事一起走進病房,看到了坐在病床邊身著淺色襯衫的江遠,昔日的記憶一下子像破繭而出的蛹,像翩翩飛舞的蝴蝶,在眼前姹紫嫣紅,遍地開花。她一下子停滯了腳步。江遠禮貌地站起來一一點頭。最後他看到她,目光一頓。

  "半夏,你在這家醫院?"

  所有知道江家來歷的人俱是一震,孔半夏居然認識江家的大少爺?哎喲,江家是什麼人家,原來孔半夏還有這樣的關係戶!

  半夏笑了,笑容淺淡,心裡卻波瀾起伏。

  這個溫和有禮的男子,看過她最落魄的樣子,知道她最痛苦的往事。他居然是江老部長的孫子,方懋揚的朋友果然都是皇親貴胄,難怪當初都那麼看不起她。

  醫療小組會診,討論,江遠就在一旁聽著,不時提出一點兒疑問。眾人這才知道江少爺是學醫的。真是怪了,這樣的出身,跑去當醫生,不是糟蹋嗎?要換成了他們,怎麼樣也得找份金貴的差事,要養尊處優。他們學醫是因為出身苦,指望著熬幾年後能過點兒好日子。

  後來半夏跟在同事身後準備一起離開,江遠卻叫住她。半夏轉身,他站在陽光裡。金色的陽光穿過玻璃窗,帶來一室的明亮,穿過光線可以看見點點灰塵在空中紛紛揚揚,忽起忽落。

  時間仿佛在這些明滅的光線裡凝滯定格。江遠笑問她:"我們出去走走?"

  她點頭。他們並沒有走遠,就站在走廊的盡處。江遠低頭看著她,目光似在探詢。

  "阿揚也有心絞痛的毛病,沒想到你是心血管科的醫生。"

  許多年沒有人在半夏面前提到過方懋揚,江遠一句阿揚就能叫半夏眼耳口鼻都痛起來。

  江遠見半夏目光滯愣,低低歎了口氣,"這麼多年,你們不應該再互相折磨。"

  孔半夏抬起頭強笑道:"我什麼時候折磨過他?他明明過得很好。"而被折磨的人分明只有她。

  江遠眼神動了動,說:"原來你們已經見過了。"

  江遠歎了一口氣,目光越過半夏看向走廊另一端,有病人被推著走過,有穿著護士服、手裡端著藥盤的年輕護士慢慢走遠。

  他知道阿揚是怎麼年紀輕輕得心絞痛的。阿揚發了瘋一樣地投身工作,不過是想借工作忘了她。他那樣自我折磨,和他母親鬥氣,留在國外不肯回來。自虐到了一定程度,人是會崩潰的。他的身體先一步崩潰,一個人昏迷在實驗室,被送去醫院。那個時候蘇繡月每天堅持不懈地去看他,在醫院不辭辛苦照顧他。

  江遠沉默了許久,終於說:"阿揚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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