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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後來他母親招呼他們一起在學校旁的酒樓吃飯,一直都和顏悅色的。孔半夏卻聽懂了她的每一句話。

  晚上,方懋揚打電話很高興地說:"我媽媽說你很不錯,一看就扎實勤奮,現在很少有你這樣乖巧的女孩子。"

  孔半夏冷哼一聲,說:"你媽媽是希望我懂事一點兒吧。"

  方懋揚一怔,問:"半夏,她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麼?"

  這樣的對話沒有意義,孔半夏怎麼能做到在他面前責怪他的母親?更何況,他的母親什麼都沒說,還在他面前誇她扎實、勤奮、乖巧。

  孔半夏翻了一頁日記,那時候的字跡還很端正,不像後來記錄病歷養成的行草。

  "我喜歡你的時候不知道門不當戶不對是不可以在一起的。可如果我知道,我還會愛上你嗎?也許還是會吧。"

  這樣真摯的話在那時寫下來,用孔半夏現在的語氣讀出來,竟然是微澀的。

  半夏其實不能肯定,如果事情從頭來一遍,她是否還是會愛上他。她想:也許不會了。

  打掃的鐘點工徐阿姨問她:"孔小姐,房子我都打掃好了。窗臺的花好像有些枯了,要去買一盆新的嗎?"問話暫時打斷了她的回憶。她放下日記本,轉身搖頭說:"我一會兒自己去買。"

  徐阿姨點點頭,和她道別,提著兩塑膠袋垃圾走了。

  半夏從窗前的籐椅上站起來,迎著窗子坐久了,身子凍得有點兒僵。她捧起窗臺上乾枯的小花盆,小心地把它們裝進白袋子裡,拎在手上準備出門。手機不停地在桌上旋轉,唱著優美的和絃。半夏拿起來看了看,是醫院的電話。

  她並不接起,而是拿了車鑰匙轉身走出門。步出社區,陣陣冬風刮過臉頰,她翻起的風衣在空中飄飛,脖子上的紗巾散發出淡雅的香氣。一年前買下這座位於三環附近的幽雅住宅,幾個月前用醫院獎金換了一輛本田Legend。從考取駕照到現在每天自駕車上下班,她越來越適應這個城市的生活,只是早晨起來的時候仍會茫然:那個以為會相守一生的人不見了。

  從花市到麥德龍,再回來時天空已經昏暗,寥寥餘光從各色建築中透出來,也無法照亮這座城市蕭瑟的天空。桌上的手機又響起來,不依不饒。

  "喂?"

  "半夏,你白天到哪裡去了?醫院到處找你!"

  "今天我休假。"

  那邊嘟囔了一句:"第一次聽你說休假。我還當你真是拼命三郎,從不用休息的。"

  她失笑,說:"到明天之前,所有公事一概不理。"

  "啊?"那人驚叫一聲,她已經摁斷電話。

  半夏在廚房裡做了一頓晚餐,坐在白色的餐桌前慢慢食用,唇齒裡熟悉的味道,是綠豆湯的甜。

  後來,她進入大學的第五年,他保送研究生。她忙著四處找實習單位,他學業也更重,頻繁出入實驗室和課堂。她終於在一家小醫院定下來,每天早出晚歸。那一陣班裡的同學都計畫在市區租房子,她也不例外。這樣一來,他們只能一星期見一次。

  等到週末的時候,他興沖沖地乘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到她樓下,打電話來詢問:"半夏,你住哪個單元?"

  孔半夏從窗戶裡探頭出去,就看到站在樓下手握電話的方懋揚。她朝他揮揮手,大聲喊他。他起初沒看到她,好一會兒,才在千千萬萬個窗子中找到她。

  那是怎樣的開心,一時根本無法形容。他久久地抱著她,說:"半夏,我們這輩子都要在一起。"

  他朝她的室友問好套近乎,帶來各種點心拜託她們照顧她。

  可是實習醫生的工作非常累,經常值夜班,隨傳隨到,整日面對呻吟哀號,一整天神經緊繃下來,半夏懨懨地感覺疲乏,回到房子裡便不愛說話。

  方懋揚其實也很忙,可兩人的忙是不同的,他忙起來常是在實驗室裡一天都不說一句話,只聽得到儀錶的聲音,每回出了實驗室他都恨不能立刻聽到她的聲音,把一整天沒有說的話補回來。

  她的態度和他不一致,終於某一天讓他在電話裡憤怒道:"孔半夏,你什麼意思?不想聽我說就不要接電話!"

  "我並不是不想和你說話,我只是很累。"

  "我不累嗎?孔半夏,我很閑是不是?!"

  這樣的對話不斷,爭吵不斷,仿佛兩個人都是火藥桶,一碰撞在一起就要爆炸。

  當然,他們也有甜蜜起來渾然忘了一切的時候。

  那一次他們兩個星期沒有見面,他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手裡捧著龐大的花束。那是他從雲南抱回來的藍色妖姬,她都可以想像他在機場和飛機上是怎樣的被人"關注"。晚上他睡在她身邊,摟著她像一團火,燒到她也要炙熱起來。

  他的手觸遍她全身。熱血沸騰中,她忽然想到什麼,臉色突變,說:"不行!"

  她這裡並沒有避孕措施,平時都是他買。可是今天他只是來送花,他們什麼都沒有準備。

  方懋揚並不放棄,他太想念半夏,想念的欲望輕而易舉地戰勝了他的理智……後來她吃了緊急避孕藥,可是沒有用,消失一個多月的經期令她這個醫學院的學生再明白不過,她要面臨的是什麼。

  她恐懼,進而憤怒,她第一次對他有了這樣強烈的不滿和憤恨。她打電話給方懋揚,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歇斯底里的怒駡。他此時正在實驗室,周圍人紛紛聽到電話裡傳出的怒駡聲,看向他。他難堪地避出去,低聲問:"孔半夏,你發什麼神經?"

  罵到最後她自己也覺得無力,他霎時又成了她心頭唯一的依靠,她哀聲訴說:"我懷孕了!"

  他一怔,好久才反應過來。電話裡他的聲音低沉焦急,卻奇異地讓她安心,他說:"半夏,不要怕……有我,你不用害怕!"

  方懋揚幾乎是沖出學校門口,攔了出租直奔向孔半夏所在的醫院。

  她正站在醫院門口,失魂落魄。

  他心疼地一把擁住她。那是孔半夏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她顫抖地蜷在他的擁抱裡,仿若幼小的嬰兒那般無助。

  那一幅畫面像是刻在了他的心上,從此他念念不忘。

  那是他從少年起就喜歡的女孩,後來痛苦地躺在手術床上孤立無助。他站在手術室外面,清冷的走廊,幽深樓梯上傳來的陌生的腳步聲,仿佛一切都在耳邊回蕩。

  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樣急切焦躁的恐懼,甚至在他妻子生子難產危機的一刻,這一幕又跳出來,震顫他的神經,帶著融入血脈裡的無奈。

  他握緊了拳,拳上青筋根根顯露,那些疼痛的回憶仿若刺在心尖的刺,怎麼也拔不出來。

  半夏走出手術室,他把她抱坐進輪椅,推著她進病房,把她抱上病床。每一個步驟都像是詛咒,他對著病床上臉色慘白的女人發誓:"這輩子我都只愛你!"

  他說:"半夏,這輩子我都只愛你,你可聽好?"

  她都聽好了啊,她還牢牢地記在心上,可是在後來的後來,忘的人不是她。

  方懋揚每天很頻繁地往醫院跑,為半夏打點衣食。這一天終於引起母親的不滿。"實驗進行到緊要關頭,你天天不在實驗室,你要讓別人都說你的閒話是不是?阿揚,你的鑽研精神都到哪裡去了?簡直是玩物喪志!"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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