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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她會說些什麼,我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但又很想去看,我想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些什麼。我們的視線終於交織在了一起,靜書笑了:「我見過你,很早很早以前。」

  我靜靜地聽她繼續說:「江南有一本很舊的《格林童話》,雖然保管得很好,但因為翻得很勤的關係所以已經很舊了,他會有這麼一本童話書已經很怪異了,還經常翻看,我覺得很奇怪,所以偷偷地看了幾眼,在書裡,我看到了你們的合影,你紮著馬尾巴,笑得很甜,而他,摟著你的肩,笑得陽光燦爛。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這樣笑,笑得這麼單純,明淨,無邪。」

  我低聲地:「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靜書連忙擺手:「我不是要追究什麼,有些事,我不知道該跟誰說,也許你是最合適的人,有些事,我也想說給你聽。」

  我沒有再開口,也許她只想要一個聽眾,也許她想說一些事情給我這個舊情人聽,至少聽開頭,她對我沒有惡意,我靜靜地,認真地聽著。

  「你的名字,我也偶爾會聽他提起。很少,因為他很少喝醉,但每次醉了就會叫你的名字,所以,杜曉西,在林家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是你,是江南的杜曉西。」

  她真是個高手,我記得那天她笑著說是因為成績差所以江南才記得我,那麼淡定,那麼從容,跟她比,她已大學畢業,我剛讀小學。

  靜書露出一絲飄忽不定的微笑:「你一定覺得我當時很假,明明知道你是誰,卻一點也不露聲色,我早已知道他是為你而來,我早知道一定會在那裡遇到你,我已準備了千百遍,我怎還會出錯,我怎會不從容?」

  她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看著她,一點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到底要幹些什麼。

  「是我提議回來的,因為我知道即使我不提,他也會回來,我想賭一把,也許你已根本忘記了他是誰,也許你早已愛上了別人,也許他見到你就會發現他愛的根本是他的想像,而不是你。雖然冒險,但我以為我的希望很大,畢竟你們已經分開了五年,五年,很多事情都變了,我想讓他自己去發現,雖然疼,但——可以更快地清醒。

  你們終於見面了,我看著他替你穿鞋,然後他替我們介紹,看著你的眼睛,看著你幾乎站立不住不住顫抖的身形,我知道,這一仗我賭輸了。你根本沒有忘記他,他還在你心裡,就象你從來沒有從他的心底出來過一樣。

  你知道他最寶貝的東西是什麼嗎?是幾件毛衣和圍巾,都很舊了,有些還脫線了,我好心替他洗了又把破洞補上,他卻大發雷霆,後來我看到他一個人緊緊地我那些毛衣摟在懷裡,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將那幾件舊衣服是視若珍寶了,是你織的吧?他應該是恨我洗去了你的氣息,我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可我比他更傻,偏偏就喜歡這麼一個人。」

  是這樣嗎?江南從來沒有說過,我的眼睛又籠上了一層霧氣,可是,在靜書面前我不能,我目力克制著自己。

  「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他這麼愛你,還會和我結婚?」

  我輕聲地:「他以為我結婚了。」

  靜書搖了搖頭:「那天,聽說你結婚後,他喝了很多酒,我一直陪著他,他突然就對我說,靜書,如果你願意,我們結婚吧。」

  「所以你們就結婚了?」我忍不住還是問了。

  「沒有,第二天他就不認帳了,不過他接受了我,我們由普通朋友變成了男女朋友。是很大的進步,我已經滿足。但是,兩年過去了,雖然他對我很好,但是再也沒有提結婚的事,我知道他還是不死心,我仍舊不是他的未來。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結婚,如果不是發生了一些事情?」

  靜書忽然停了下來,我緊張地看著她。她看著我,臉上浮現出一種哀傷的神情:「我病了,醫學上叫做腦動脈血管畸形,簡單地說就是腦血管瘤,是最難治癒的那一種,動手術的話,存活的幾率只有百分之五,而我,由於位置生得不好,根本不能動手術,所以連這百分之五也沒有,我的腦中好象裝了顆定時炸彈,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也許兩個月,也許兩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吃驚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看起來健康鮮活的靜書,怎麼可能!

  靜書笑了,笑得雲淡風輕:「是真的。我不是不害怕,但是,既然命運要我只能活這麼久,那我就一天當一年用,每一天我都想活得很精彩。不要同情我,我沒有什麼可同情的,我很幸福,我比一般的人還要幸福。我只是有些內疚,對江南,對你,如果不是我的病,我們不會結婚,你們也可以在一起,是我奪走了你的幸福,請你原諒我。」

  靜書低下頭,給我深深地鞠躬,我連忙還禮,太讓人震驚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只是本能地:「你不要這樣,你沒有做錯什麼,我和他,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真的。」

  靜書看著我,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很自私,我本來也想成全你們的,但是——我捨不得他,你知道,不會很久的,醫生說我最多還有兩年,這兩年,請你不要搶走他,讓他陪在我身邊,可以嗎?」

  靜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連呼吸也幾乎聽不見了,我的心早已麻木,我聽見自己說:「你放心,我和他,不可能了,早就不可能了。」

  是的,不可能了,這一次我們是真的不可能了。

  完全明白了。

  這就是江南退縮遲疑的理由,也是他說不知道會讓我等多久的原因。是很艱難的抉擇吧,所以才會那麼為難,才會那麼猶疑。我們都是善良的普通人,雖然有時候很自私,但當我們面對生死的時候,沒有辦法只想到自己,因為我們是平凡的普通人,有良心、有血有淚的普通人,我們做不到那麼殘忍,也不允許自己這麼殘忍。

  我本以為自己一個人默默地等待就可以了,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原來這也是不被允許的。等待,我的等待是什麼呢?是不是會被理解成等待靜書的死亡,等待她用生命把那個位置空出來,我怎麼能?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命運要如此作弄我?所謂一步走錯,步步皆錯,五年前我似乎就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不歸路。

  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輕易地放手,以為自己只是暫時地離開,所有的一切都會失而復得,從來沒有想過放開的可能是我們的一生。

  命運,人總是搏不過命運,我們已經耗盡心力,卻仍然不能攜手走到終點,如果,如果我們不是如此執著,如果我們能夠晚幾年再重逢,那麼也許一切都不不同吧?可我們偏偏就在此時相逢,生生地錯過了這一世,我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但是,不甘心又何如?最好的世界是我們進不去的世界,是因為進不去才是最好的,還是因為最好的所以我進不去?只差了一點點,可是,就是差了這麼一點點,我被生生地拒絕在這最好的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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