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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幾天來方靖暉開一輛風塵僕僕的越野車,帶著我們四處遊蕩。江薏的技術不好,所以常常都是我來替換著開。他在後座上樂得把鄭成功當成個玩具那樣蹂躪,整個旅程鄭成功都很配合,不怎麼哭鬧,也沒有生病,連水土不服的皮疹都沒有起,跟他爸爸也總是維持著非常友好的相處。有問題的是我,輪到我開車的時候,總是走錯路。

  有一次方靖暉稍微打了二十分鐘的盹兒,醒來以後就發現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們在哪裡。蔥蘢的樹木在我們眼前恣意地犴笑,方靖暉指揮的聲音越來越心虛,我也看出了我們不過是在原地兜圈子。他就在突然之間把手裡的地圖重重地甩在座位上,對我瞪眼睛,「你他媽剛才怎麼不叫我醒來!你自己不認識路不會問我麼!逞什麼能啊!」那一瞬間往日種種的怨恨就在我腦袋裡炸開來,我又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我必須馬上對這個男人做點兒壞事,—分鐘也不能耽擱——否則被逼到爆炸的那個人就一定是我。天藍得真濃郁,似乎馬上就要滴落幾滴下來。我死死地盯著他,咬緊了牙,其實我很害怕這個時候,身體周遭浮動著的絕妙的寂靜——我知道只要它們找上來了,我就什麼都做得出。

  「看我幹什麼?你他媽倒是看路啊!」他恨恨地重新靠回座椅裡面,安全帶發出了一種乾燥的摩擦聲。

  多虧了這條路空曠,前後無人,所以我用力地偏了一下方向盤。整個車子在路面上橫了過來,後座上江薏的一聲尖叫幾乎要刺破我的耳膜,鄭成功立刻心領神會地跟著大哭了起來。我忍受著那種惡狠狠的衝撞,挑釁地瞪著方靖暉,他和這輛莫名其妙的車一起,變成了兩頭髮了怒的獸類。他一把抓往了我的頭髮,把我的腦袋往他的方向扯,「發什麼瘋啊?這車上還有外人和孩子!」我正好被他拽得俯下了身子,想都沒想就一拳搗在他肚子上,他沒有防備,痛得臉上扭曲了一下,他的雙手開始發力了,熟練地掐住我的脖頸——其實這是往昔常常會上演的場面,不然我幹嗎要離婚?我就在那種突如其來的窒息裡掙扎著閉上眼睛。沒事的,我可以忍,比起我經常做的那種夢,這才到哪兒啊?我瞭解方靖暉還是有分寸的,他知道什麼時候應該鬆手——這算是我們的短暫的婚姻生活養成的默契,為數不多的默契之一。

  「方靖暉我操你媽!」在他終於鬆手的時候我整個人彈了起來,「老娘辛辛苦苦地頂著大太陽,在這種鬼地方,我自己願意走錯路的啊?我知道你這兩天累了我看到你睡著了想叫你多睡一會兒我他媽招准惹准了?你去死吧方靖暉,你他媽現在就走到外面路上去被撞死算了——」我狠狠地把自己的腦袋撞到方向盤上,覺不出痛,只覺得自己這個人像是暴風雨前電閃雷鳴的天空,恨不能抓緊了那些下賤的樹,搖晃它們,把它們撕扯得東倒西歪,讓它們看上去更下賤。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突然慘澹地笑了笑,低聲說

  「我丟不起這個人。」然後他走了出去,重重地撞上了車門。

  「好了,東霓。」江薏終於繞到了前座來,她柔軟地撫弄著我的肩頭,「別這樣,我知道你心裡很急……不要發那麼大的脾氣嘛,你那樣多危險,來,過來,你坐到後面去抱抱小傢伙,可憐的寶貝都嚇壞了……」她彎下身子擁抱我的時候發現我在哭,「東霓,你幹嗎啊?這麼小的一件事你為什麼就是要搞得驚天動地呢?來,坐到後面去,乖,交給我,我們不能把車就這樣橫放在馬路中間吧,我來把它靠到路邊上去,這點兒技術我還是有的,好麼?東霓,是你自己說的,我們是來高高興興度假的啊,這趟出來你的主要任務不是安慰我麼?」

  我沒有理她,逕自走出去,從後座上抱起哭得有些累的鄭成功。我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好,其實我現在無比地需要她,儘管她的善解人意真的讓我羞恥。鄭成功溫熱的小臉貼在我的肩頭,他從剛剛的驚嚇裡回過神米,貪婪地用臉龐頂著我的身體,只有他,眼下還不懂得嘲笑我——不過他終有一天也是會嘲笑我的吧,等他長大懂事了以後,就會像他的父親一樣,用嘲弄和憐憫的眼睛看著我這個發瘋的女人。不,他是不會懂事的,他不會,我怎麼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其實,我常常忘。

  我來到了公路上,突如其來的寬廣狠狠地撞到我懷裡。天藍得沒有道理,熱帶真的是個邏輯奇怪的地方,明明那麼荒涼,卻就是沒有冬天。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裡的小傢伙。離開了柏油的地面,踩進了路邊茂盛的野草堆。

  「要不要尿尿,乖乖?」我彎下身子看著正在啃拳頭的他,不知道為何,突然變得溫柔。方靖暉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席地而坐,給我背影。我此時才發現,我站在一個岬角上,底下就是面無表情的碧海。岩石越往下越瘦骨嶙峋,我覺得暈,你就趁機斷裂了吧,把方靖暉那個男人踹下去摔死。就算我也要跟著一起跌下去摔死,也是值得的。我快要被這烈日烤幹了,不過,這樣真好啊。渾身都是黏的,我自己真髒,鄭成功這個小傢伙也是黏的,他也從來沒有這麼髒過——這個地方一定是把所有的骯髒都丟給一具具行走的肉身來承擔了,所以這裡的天和海才會純淨得不像人間。

  江薏停好了車,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清爽的薄荷一般的氣息,好像一點兒都不害怕太陽。她手裡拿著一支沒點著的煙,對我細聲細氣地說:「來,這個給你的,就知道你現在想要來一支。」「謝了。」我悶悶地接過來,「幫個忙江薏,我手上抱著這個傢伙騰不開,打火機在左邊的褲兜裡,替我拿出來好嗎?」她挨著我的身體,掏出打火機的時候迅捷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就像女孩子們在中學時代常有的小動作。「有毛病啊!」我輕輕地笑著罵她。「你終於笑了!」可能因為出遊的關係,她臉上洋溢著一種平時沒有的爛漫。「喂,要死啊,我煙還沒點,你把我打火機拿走做什麼?」我叫住她。

  她微微一笑,「你說說你們倆,香煙在他身上,打火機就偏偏在你這裡,人家都把煙給你了,你就不可憐人家一下——你忍心看著他鑽木取火啊?」我劈手就把打火機從她手裡奪回來,「沒門兒,就不給他!」她被我逗笑了,「東霓,我說你什麼好啊?就像小孩子一樣。」她不由分說地拿走打火機,我看著她走到方靖暉的身邊,白皙的手落在他胳膊上,「來,給你火,架子這麼大啊,要不要我幫你點?」方靖暉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側過臉,挨近了江薏手上的火苗,一陣灼熱的海風吹著從他嘴裡吐出來的煙,他的臉龐和她的臉龐之間,是一小塊輻射到天邊去的海,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之間,有個隱約的小島嶼在深處若隱若現。他突然笑了,「不好意思,讓你笑話了。」江薏輕輕地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好了,別氣啦,東霓有的時候特別衝動,你又不會不知道。」「那能叫衝動麼?」我聽見方靖暉苦惱的聲音,「她總是這樣的,莫名其炒,一點點小事就要跟人拼命,小薏你都看見了,剛剛路上要是還有別的車,我們就他媽死在這裡也沒人收屍……」

  不用再這樣刻意地提醒我了。我知道,她比我好,你永運都會覺得有人比我好。你們去死吧。我深深地呼吸著,江薏那個小婊子,還沒等我把煙點上,就拿走打火機去孝敬方靖暉了——我用力地揉亂了頭髮,這海真是藍啊,藍得讓我覺得,若是我此刻縱身一躍的話,下面那片藍色會輕輕地托起我,不會讓我沉下去的。野生的草胡亂地生長著,劃著我的腳腕,怎麼沒有海浪呢?我想看海浪。它們周而復始地把自己變白,變碎,變得脆弱,變得沒骨頭,變得輕浮,變成女人,最後撞死在石頭上,讓江薏和方靖暉一起滾遠一點兒,我成全他們。我只想要海浪。

  後來我們終於找到了對的路。方靖暉開得很小心,江薏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副駕的位子上面,那是我空出來給她的,我們一路無言,我縮在後面凝視著鄭成功熟睡的小表情,還有他突然之間狂躁著揮動起來的手。「來點兒音樂好不好?」江薏看似漫不經心,其實非常小心地看著方靖暉的側臉。「隨便你啊,跟我還這麼客氣幹什麼?」方靖暉微微一笑。「讓我選一選,哎呀你有這麼多的老歌,太棒了,我就是喜歡老歌。」江薏矯揉造作地尖叫。「我比你還要大幾歲、我喜歡的老歌只能更老。」方靖暉的笑容越來越讓人作嘔了,端著吧你就,我冷冷地在心裡笑。「對了,你是哪年的?」江薏無辜地問,似乎終於有了一個機會,可以無遮攔地直視他的眼睛。「小薏,我受打擊了。」他的手似乎下意識地捏緊了方向盤,五個指關節微妙地一聳,准是把方向盤當成了江薏的肩膀,「不管怎麼說,年少無知的時候你也是我女朋友,你不記得我的生日也就算了,你居然不記得我多大,你太過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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