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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但是三嬸卻奮勇地撲了過去,那架勢真的是把我嚇了一跳,我從沒見過三嬸在大庭廣眾之下有這種反應,臉都紅了,上去就要揪人家小男孩的衣領,硬是被西決從中間擋開了。我見狀趕緊按響了喇叭,南音拽著三嬸的胳膊,把她往車的方向帶。最近不知道為什麼,一向溫婉的三嬸變成了一隻母老虎——在醫院裡的時候,總是為了很小的事情和三叔、南音甚軍是小叔發飆,比如湯的溫度不夠,比如三叔沒按照她的要求馬上睡覺而是在看報紙……就連西決都不能倖免,有一次因為手機關了沒接到她的電話而挨了一頓暴風驟雨。南音有一次困惑地對我說:「媽媽是不是到更年期了?」可奇怪的是,她從沒有這樣對我,和我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柔聲細氣,可能是因為她從心裡沒有把我看成是和西決、南音一樣的孩子吧,想到這裡我暗暗地歎了口氣。

  大家上車的時候,三嬸臉上的怒氣還是沒有消退,三叔神色尷尬地笑道:「你看你,你至於嗎,人家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嚇著人家……」三嬸大聲地說:「小孩子就不應該騎著自行車滿大街亂跑,出了事算誰的?也不知道是什麼父母,對自己家孩子不負責任,連點兒社會公德都沒有!」「這不是沒出什麼事嗎?」三叔繼續賠笑,「你看南音好好的,別那麼大驚小怪的。」「你腦子有問題啊!」三嬸的音量猛然提升了好幾個八度,我清楚地看見身邊的西決正在扣安全帶的手被震得顫了一下,「我是擔心南音麼?你自己心裡有沒有點兒數啊?人家誰都像你一樣肚子上有個還沒拆線的傷口麼?誰都像你一樣有個打開過再關上的胃麼?還硬要往那個自行車上湊,你還有那個本事嗎?撞到了怎麼辦?傷口又裂開了怎麼辦?你真以為這只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兒啊!我求你了,你長點兒腦子行不行?」一陣短暫的沉寂中,南音困惑地接了話,「媽媽,你不講道理。」可是那寂靜還在持續著,三嬸似乎沒有要把苗頭轉向南音的意思,我詫異地轉過頭去看後座,發現三嬸在發呆,緊跟著,轉過身來抱緊了三叔的胳膊,把臉死死地貼在他肩膀上,壓抑的嗚咽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三嬸低聲地、用力地說:「你把我嚇死了,你知道麼,你把我嚇死了。」

  南音齒齦地咬了咬大拇指,然後果斷地把臉轉到車窗外面,視線和我掩上了以後,我們悄悄地相視竊笑。三叔神色更加尷尬地低下了頭,輕輕拍著三嬸的手背,悄聲說:「你這是幹什麼?別嚇著孩子們。」「三叔,」看著西決一直在前座默不做聲,打圓場的人非得是我了,「你說你這次化險為夷,是不是該破點兒財請我們大家吃飯啊,等你傷口拆了線好不好?」我笑道。「好,當然,應該的。」三叔幾乎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對南音說,「到時候你把蘇遠智也叫來。」三嬸抬起了頭,抹了一把眼淚,果斷地說:「不准叫他。看見他我就心煩。」

  「好,」三叔誇張地說,「不叫他,不叫。」一邊說,一邊暗暗地給南音遞眼色。

  我轉過頭去,為了避免碰觸到三叔的眼睛。我遵守了諾言,在幾天前告訴了他我那個時候不去念大學的原因。三叔愣了半晌,臉上露出艱難忍受什麼的表情,當時我後悔了,我想萬一傷口上新縫的線裂開了可怎麼辦才好,正在這個時候三叔伸出手,對著我的腦袋重重地一拍,「三叔,你慢著點兒。」我笑道。他又從另一個側面給了我的腦袋一下,「不怪你,東霓,要怪就得怪你的爸媽……」言語間,他臉上浮起一種悠遠的哀傷,像是在盡力眺望著什麼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從上車,到現在,西決沒說過一句話。他最近就是這麼沉默寡言。有一天三嬸跟我說,她覺得西決臉上的某些表情越來越酷似我死去的二叔。我嘴裡答應著,心裡暗暗地笑。江薏下周就要起程,這就是西決變得如此安靜的原因。和他獨處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所以只能陪著他沉默。我從墨鏡下面偷眼看看他,他專注地望著掛在前反鏡上的中國結,不知在想什麼。「喂。」我悄聲道,「過幾天江薏要走,你去不去送?」——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問題看來普通,其實有陷阱。果然,話一出口,後座上那三個人頓時安靜了。

  「去送。」他沒有表情,「為什麼不去?」

  還是老樣子。我在心裡輕輕地冷笑。就連一句「你滾蛋吧」都說不出來。「她這次走了,」南音在後面清脆地說,「是不是就不會再回來啦?」「可是,」三嬸有些不滿,「我聽陳嫣說過,是她自己很主動地要和我們西決結婚的。怎麼一轉眼又要去北京了?為了前程也真是捨得,現在的女孩子為什麼就不重感情呢……」三叔無可奈何地打斷她,「你就別跟著嚼舌頭了,不管怎麼說,這次我住院人家江薏也跑前跑後幫了不少的忙。」三嬸不為所動,「那不一樣。一碼歸一碼。」緊接著她又像是自言自語那樣神往地憧憬著,「現在你的手術也做完了,接下來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托人給西決介紹個女朋友,自己談戀愛還是不行的,效率太低,我就不信,我們西決什麼地方差了?要什麼有什麼,怎麼會找不到滿意的——」我在前座看不到她的臉,不過我估計她眼光一轉看到了南音,於是火氣又躥了上來,「你什麼時候能跟人家江薏學學,把工作把前途放在第一位啊?你要真的有江薏的魄力我也就不替你擔心了,別人家的孩子現在都操心著考研究生還是找工作,你倒好,除了談戀愛你還會什麼?什麼時候你能有點兒出息啊!」——完全忘記了她剛才還指責江薏不重感情。

  西決依然是一臉平靜地坐在那兒。就好像大家正在談論的是陌生人。

  我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江薏這幾天打電話給我的時候,總是哭。其實她並不像三嬸說的那麼捨得。不過還是不用多嘴了,我想他心裡有數。手機又開始惹人厭地聒噪了,看了看來電顯示,是方靖暉。我嫌惡地把電話關掉,世界頓時清靜得令人驚喜。

  其實,我們昨晚通過電話。他還是那副死樣子,「鄭東霓,友情提示一下,45天很快就要到了。」

  我非常冷靜地沒有立刻和他惡言相向,因為——因為當時冷杉就坐在外面的客廳裡。我不能讓他看見那種丟臉的事情。

  「就算你現在把小傢伙帶走,你一個人在海南怎麼照順他?」我慢慢地說,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奇怪,」他說,「今天居然沒有一上來就說髒話。」

  「我在跟你說正經的,」我歎了口氣,「你上次不是說工作很忙嗎?你們男人哪懂得帶孩子需要多少時間和精力啊,不是那麼容易的。」這話說得有點兒心虛,因為就算跟著我,鄭成功也依然過著亂七八糟的生活。

  「東霓。」他笑道,「知道麼?剛才你跟我說話的口氣,特別像個真正的妻子。」

  「我本來就……」我自己打住了,為了轉移這種尷尬,故意不耐煩地說,「說真的,你想過把他接過去以後,要怎麼辦麼?」

  「不勞你贊心。我會把他送到我爸媽家裡去。他們會好好地照顧小傢伙——我爸爸就是醫生,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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