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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的背影一消失,陳嫣就迫不及待地倒抽一口冷氣表示驚歎,「天哪東霓,剛才那個男孩子長得真帥。是你店裡的服務生麼?你從哪裡找來的?」

  「開什麼玩笑?」我使勁地瞪了一下眼睛,「眼皮子這麼淺。他都能算得上『真帥』,你沒見過男人嗎?」——嫁給初戀情人的女人真是慘,我在心裡這麼說。

  「我比不上你行不行?誰能和你比,有鋪天蓋地的帥哥排隊,什麼都見怪不怪。」她也回瞪著我,恍惚間,我們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學校裡面的日子,不,也不能那麼說,那個時候的鄭東霓和唐若琳似乎是從來不講話的。

  「那倒是。」我不客氣地說,「追過你的男人裡面,長得最帥的,恐怕就是西決了吧。你命好苦。」

  她不回答,裝作沒聽見,臉上有點兒不悅的神色。正當我剛剛意識到冷場的時候,她抬起頭,沖我微微一笑,故作輕鬆地說:「那又怎麼樣?公平點兒說,西決算是普通人裡面長得不錯的,但是剛才那個是真的很好看。」

  發生了什麼?她居然對我的刻薄回應了寬厚的微笑?難不成是想找我借錢?算了,強做出來的誠意也是誠意,不情願的和平終究還是和平,何必要求那麼多呢?「你找我有事?」我知道我的語氣不由自主變得柔軟了。

  「沒有。」她搖頭,「你接完電話以後整個人的神色都不對了,傻子才看不出來。我本來想給你打個電話。可是覺得打電話問你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像有點兒彆扭,我就想來這兒看看,你多半會到這兒來的,就算找不到你也無所謂,這兩天晚上的空氣很好,散散步也是好的。」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你小叔這個學期接了一個活兒,每週有兩三個晚上過來一間夜校給人代課,離這兒大概兩站公車,是輔導成人高考的,我想過來等他一起回去。」

  「實話實說就那麼難麼?不過是過來查崗的,想看看他是不是下了課就回家——還搞得好像很關心我的樣子。」我一邊冷笑,一邊把一罐啤酒蹾在她面前,「那就等吧。不過我醜話可說在前頭,你以後想把我這兒當成是查崗的據點,可以。但是從我正式營業那天起,你吃了什麼喝了什麼,都和別的顧客一樣的價錢,我們店裡不給怨婦打折。」

  「呸。」她斜了我一眼,「東霓,你真的沒事?」

  「沒有。」我把臉稍微扭了一下,轉向陰影的那一邊。

  「其實我挺佩服你的,東霓。你可能不信。」陳嫣慢慢拉開了拉環,她喝酒的樣子真有趣,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喝功夫茶,若在平時,我一定會在心裡惡毒地嘲笑這副故意做出來的「良家婦女」的賢淑勁兒,可是今天,我沒有。她接著說:「你是我認識的人裡最能吃苦的。」

  「不敢當。彼此彼此。你也不是等閒之輩。十幾年心裡都只想著一個男人,在我眼裡沒什麼比這個更苦。」我撫摸著一綹垂在臉頰上的頭髮。

  我們一起笑了,互相看著對方的臉,看到彼此的眼睛裡面去,不知為什麼,越笑越開心。就算我睡一覺醒來就會重新看不上她,就算我明天早上就會重新興致勃勃地跟南音講她的壞話,可是眼下,我是由衷地開心。有一種就像是擁有獨立生命的喜悅常常不分場合地找到我,像太陽總在我們看不見它的時候升起來那樣,這喜悅也總是猝不及防地就把我推到光天化日之下,讓我在某個瞬間可以和任何人化干戈為玉帛。與諒解無關,與寬容無關,我只不過是快樂。

  陳嫣的臉頰漸漸地紅暈,眼睛裡像是含著淚。我們說了很多平日絕對不會說的話。甚至開始下賭注,賭南音和蘇遠智什麼時候會完蛋。她說一定是三年之內,我說未必。「南音是個瘋丫頭,」開心果殼在她手指尖清脆地響,「今天一吃完晚飯她就鑽到西決屋裡去了……他們倆也不知道怎麼就有那麼多話說,整個晚上,一開始南音好像還在哭,可是就在我出門的時候,又聽見他們倆一起笑,笑得聲音好大,都嚇了我一跳。然後三叔都在客廳裡說:『你們差不多點兒吧,哪有點兒哀悼日的樣子?』」她臉色略微尷尬了,為了她的口誤,在她還是西決的女朋友的時候,她的確也是這麼稱呼三叔的。於是她只好自己岔過去,「幸虧今天北北在她外婆家,不然一定又要被吵醒了。」她無可奈何地搖頭,眼神隨著「北北」兩個字頓時變得柔軟了十分之一秒,隨即又恢復正常,精確得令人歎為觀止,這也是「良家婦女」們的特長吧,總之,我不行。

  「不用猜。准是南音又去找西決要錢,當然,她自己會說是去借——她的蘇遠智回廣州了,她又坐不住了,想偷偷跑去找他。我就不明白了,」我甩甩頭髮,「一提起蘇遠智,那個小丫頭渾身的骨頭都在癢。一個女孩子,這麼不懂得端著些,還不是被人家吃定了。」越說越氣,氣得我只好再狠狠喝一口酒。

  「這話一聽就是給男人寵壞了的女人說的。」陳嫣不以為然地表示輕蔑,「東霓,我就不信你這輩子從來沒有過忘記了要怎麼端著的時候——除非你沒真正喜歡過任何人。」

  我不置可否,問她:「跟我說實話,你有沒有特別煩北北的時候,煩到你根本就後悔生了她?」

  「沒有。」她斬釘截鐵,「特別心煩的時候當然有,可是從來沒有後悔生她。」

  「那你做得比我好。」我苦笑。

  外面的卷閘門又在「簌簌」地響。江薏踩著門口斑駁的一點點光。「居然是你們倆?」她語氣訝異。我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一種陌生的東西。

  陳嫣尖叫了一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

  她不緊不慢地靠近我們,慢慢地坐到一張桌子上,「今天早晨。本來想好好在家睡一天,可是總做噩夢,夢見房子在晃,夢見好多渾身是血的人拉著我的胳膊。」她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仰起臉,對我粲然一笑。陳嫣非常熟練地坐到她身邊撫摸她的脊背——這又是另一個打死我也做不出的動作。我只是默默地推給她一罐啤酒,「無論如何,我們三個人碰一杯。就算是為了大地震,也為了,我們都能好好活著。」

  江薏點點頭,「為了劫後餘生,我今天才知道,不管有沒有災難,其實我們所有的人,都不過是劫後餘生。」她的表情有種奇怪的清冷,一周不見,她瘦了。可是這突如其來的蒼白和消瘦卻莫名其妙地凸顯了她臉上的骨骼。有種清冽的淒豔。

  陳嫣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手臂,她這些自然而然的小動作總是能讓我火冒三丈,然後她湊過來在我耳邊輕輕說:「你看,江薏其實是不化妝的時候更漂亮,對不對?」

  「漂亮什麼呀,你究竟是眼皮子淺,還是審美觀扭曲?」我故意大聲說。

  「喂,你不要欺人太甚,鄭東霓。」江薏輕輕往我肩膀上打了一拳,「高中的時候沒辦法,你的風頭太勁,壓得別人都看不見我們,我也只好忍氣吞聲了,可是我上大學的時候也大小算是、算是系花那個級別的好不好啊?」

  「鬼扯。你們學校男生那麼多,是個女的就被叫系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學校什麼狀況,你是要欺負我沒念過大學麼?」笑容就在這一瞬間凝固在我的臉上,因為我想起來,關於江薏那個大學的很多事,都是方靖暉告訴我的——他曾是她的學長。甚至就連方靖暉這個人,都是江薏介紹給我認識的。

  「公道話還是要由我來說。」陳嫣插了進來,「江薏你也不要冒充弱勢群體。高中的時候,咱們班基本上百分之六十的男生都是鄭東霓的跟班,百分之三十的男生都成天圍著江薏,留給我們其他女孩子的就只有剩下的百分之十,你們倆都屬於那種不知民間疾苦的類型,都知足些吧。」

  「你的意思是說,」江薏壞笑著,「你是因為資源匱乏,所以不得已只好去勾引老師?」

  「你再胡說我掐死你!」陳嫣笑著撲過來對著江薏一通揉搓。「唐若琳要殺人啦——」我在一旁起哄。

  江薏尖叫著,「哎呀你看,你自己看,都要給我劃出血來了。你個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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