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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倆返回「廣賓」各自的房間,沖了個涼。在電梯裡,高小菲舉著面小鏡子,用一管猩紅的口紅不停地塗抹著她那厚厚的雙唇,嘴巴還不時地抿一下,又張開,繼續描抹,但她好像始終不大滿意自己嘴唇的鮮豔度。即使電梯停下來上下人時,高小菲仍旁若無人,自顧自地在小鏡子前左顧右盼,這讓我覺得莫名其妙。難道她想把自己的兩片厚嘴唇塗抹成一朵嬌豔欲滴的鮮花嗎?如果不是電梯終於停到了一樓,我相信,她會一直這麼徒勞地描抹下去,直到把她的嘴唇塗成爛柿子。

  走在「廣賓」的大堂裡,高小菲才心有不甘地把那管口紅隨意地往挎包裡一扔,然後沖我開啟雙唇咧嘴笑笑,她是想讓我讚美她化妝有術嗎?可我只注意到了她滿口慘不忍睹的黃牙。我無話可說,只能尷尬地把頭移開,停下腳步,抽出根煙湊到鼻子下嗅了幾嗅,才不緊不慢地點上。我有一個習慣,凡是遇到什麼尷尬的事情,總是要不由自主地點上根煙。好像只要我吐出一口濃煙,那份尷尬也會像眼前的煙霧飄散開去似的。

  剛進入海珠餐廳的包間裡,吳老闆就手舞足蹈,嘰裡哇啦地大聲埋怨高小菲和我,應該早點兒通知他,他好安排賓館並去機場親自接我們。廣東人的普通話說起來中間沒有停頓,語速極快,面部表情也變化豐富,無論講什麼事情都像是在跟你急赤白臉,當然,廣東人說粵語也是如此,只是我聽不大懂。

  高小菲雙手作揖,示意吳老闆先坐下來。然後,高小菲點上她的白摩爾,用一隻手擎著慢慢地吸了一口。「實在不好意思。老吳,你也知道,這麼一大筆錢可不是個小數目,我們得湊啊。」說完,高小菲看了我一眼,我連忙點頭,解釋說:「我們中午才湊夠錢,馬上就奔機場了,生怕你這邊等急了。」

  這時,吳老闆才不慌不忙地擺擺手,換上一副沉穩的表情說:「明天一早我們就去布料行驗貨提貨,然後二位陪我押貨一塊兒下陽江,痛痛快快地玩上兩天。」

  高小菲為難地剛要開口說什麼,吳老闆又一擺手,打斷了高小菲:「家裡頭的貨都賣光了吧?」我和高小菲如實地點點頭。「那麼,二位現在回奉城也沒什麼事情,我不多留,第一批貨出廠,二位就帶貨飛奉城,怎麼樣?」如果是一個初來廣州做生意的人,遇到吳老闆的這份熱情,肯定是無法消受的,准會以為自己碰到了騙子。但老實說,在做生意方面,廣東人的誠信絕對是全國第一,而以「實在」著稱的東北人就要差多了。這些年,東北的生意人沒少欺騙廣東人,拉完貨就跑,連個人影都找不到;還有就是,貨到家後就開始耍賴,橫挑鼻子豎挑眼,拒付餘款或加工費。但很少聽說哪個廣東人從此一蹶不振,人家照常做生意,只是多了個心眼,一手錢一手貨,款不到不提前發貨就是了。反觀那些騙了點小錢兒的東北人,也沒見哪個因此而飛黃騰達。該沒錢的照樣是個窮光蛋,騙的那點小錢兒,三下五除二就被「造」了個精光。

  當然,我們也深知,無論是廣東人給你開賓館,請你唱卡拉OK,或是主動提出請你打一炮,人家那也是無利不起早,生意談成了,怎麼著都行,來日方長嘛;談不成的話,連頓早茶也不會請你的。廣東人所有對你的熱情和慷慨,完全是建立在生意的成敗上。

  席間,吳老闆說:「今天晚上你們早點兒休息,明早也不要先急著提現金,等貨提完之後,我和布料行的老闆去賓館再跟你們結帳。這樣更穩妥一些,好吧。」吳老闆是在為我們著想,也算是誠信在前了。

  第二天,一切順利。一萬米布料裝了滿滿一卡車。坐在大卡車的駕駛室裡,我的心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不時地回頭望望後貨箱裡堆成小山似的布料。高小菲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成敗在此一舉。」語氣頗有些悲壯。的確,現在布料行和吳老闆是鐵賺無疑了,只有高小菲和我是前途未蔔,一切都還是未知數,此時我們的內心當然不會輕鬆。我的面色不由得嚴峻起來,一路上幾乎沒有說一句話。高小菲顯然看出了我的心事:「貨已經提了,我們現在需要想的,就是怎麼千方百計批好這批貨。可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我們一下子提了一萬米的布料,這個我們倆也要統一口徑。」

  「那如果有人問起,我們怎麼說?」我問。

  「就說是替廠家代賣的,至於後面有多少貨我們也不清楚。反正我們是能賣儘量賣,賣不動就把貨給廠家退回去。要儘量把話說得大大咧咧一些。」

  「那別人會相信嗎?」我心裡在說,你這不是騙鬼嘛。

  「相不相信跟我們沒有關係,他們越是猜疑對我們就越有利。」高小菲笑了笑,「我們就是要讓他們摸不到頭腦,等他們弄明白了,我們的貨也該批得差不多了。到時,客戶想壓價都來不及。」的確,如果大客戶知道了我們手中布料的實數,是很可能聯合起來集體找你壓價的,弄得你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只能任人擺佈,聽之任之。這類事例以前在市場裡發生過好幾次,原因是有的人愛顯擺,也有的人是疏忽大意,無意中洩露了天機。這些都是做生意的大忌。

  吳老闆的家就在那座六層樓的工廠裡。一二三層是生產車間,四層是工人宿舍和成品庫,五六樓是家人的居所。即使是吳老闆夫妻及他們的三個孩子,再加上吳老闆父母,每人住一間也是綽綽有餘的。

  吳老闆先領我們煞有介事地參觀了一番生產車間,並自豪地告訴我們,廠裡新添了多少台進口的鎖眼機、碼邊機,然後就開車把我們帶到了「水中央」餐廳。具體地說,「水中央」是建在海邊的一艘巨大無比的船。船體的左半部分是卡拉OK廳,右半部是隔成許多包房的餐廳。推開包房的窗戶,眼前便是茫茫大海,波濤一浪浪拍打著船體,發出嘩嘩的聲響,很詩意,很浪漫,讓人覺得你打開的不僅是一扇窗,你的心窗也會有清風陣陣穿堂而過,天大的煩惱都會被拋到九霄雲外去的。

  那頓酒,我和高小菲喝得都格外盡興。大概我倆都是這麼想的:緊張了這麼些天,我們的神經也該歇歇了。此時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完全放鬆自己的心情,盡情地享受面前美味的海鮮,幹掉一杯杯溢著泡沫的「珠啤」,以迎接幾天後更大的一場惡仗。

  連幹三杯啤酒下肚,吳老闆的舌頭就大了。在此之前,吳老闆喝酒向來只是一杯,從不多喝。但吳老闆還是張羅喝,只是改成一口一口地慢喝了。吳老闆的表弟阿光一直陪著我們乾杯。阿光這人我以前見過,但不熟。我幹一個,阿光就幹一個;高小菲幹一個,他也陪一個。開始,我還怕他喝多了,但不久,我就發現,阿光是太能喝了,臉上始終掛著笑吟吟的表情,既不嚷嚷乾杯,也不落下一杯酒。我望著乾瘦矮小的阿光,忍不住問:「阿光,你到底能喝多少啤酒?」阿光想了想,說:「按你們東北人說的話叫一箱。」我一驚:「你能喝二十四瓶?」阿光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高小菲吐了吐舌頭:「看樣子,咱倆加一起都不是他的個兒。怪不得他一個人陪咱們倆呢。」

  吳老闆高興地拍了拍阿光的肩膀:「兄弟,給他們表演一個。」阿光說等我上趟廁所,回來再表演。吳老闆不依不饒地說:「不行,就現在,我給你掐表。」阿光為難地邊搖頭邊啟開三瓶「珠啤」一字擺開,然後站起身,端起一瓶嘴對嘴地一口氣幹掉,他一連幹了三瓶,總共用時才不到五分鐘。然後,阿光抹了抹嘴角大氣不喘地說:「不好意思,獻醜了。」我和高小菲看得目瞪口呆。都說東北人能喝酒,但我長這麼大從未見過一個人這麼喝酒的,況且阿光那癟癟的肚子,根本就存不下這麼多啤酒呀。

  喝完酒後,我們一行人又搖搖晃晃地拐進了卡拉OK廳。高小菲顯然是喝多了,攥著麥克風不撒手,一首接一首地唱粵語歌。高小菲唱的所謂粵語歌,就是把所有的字用舌頭卷起來唱,無論是唇舌音還是捲舌後音,不僅我聽不懂,相信吳老闆、阿光這些廣東人更是聽不明白。但大家全都不遺餘力地拍桌子、鼓掌、吹口哨,弄得高小菲越發的不能自已,越唱越來勁兒了。遇到一些節奏明快的歌,乾脆就邊唱邊扭屁股;而唱一些輕柔舒緩的歌曲時,則微閉雙目,一副陶醉其中的樣子,滑稽得讓人笑得肚子疼。

  終於熬到了曲終人散。回到房間,我感到陣陣頭暈,想儘快睡過去。可隔壁的高小菲卻不停地在房間裡撕心裂肺般地幹嘔,令我輾轉反側。我幾次想到隔壁去看看高小菲,幫她倒點水,捶捶背,或陪她說說話,但想了想還是算了。我怕這麼一折騰,她更睡不著了。漸漸地,高小菲的房間才安靜下來。接著,我就聽到了一陣敲門聲。開門一看,竟是高小菲。高小菲手扶門框站在門外,身體後仰著問我:「你現在困不困?」「進來說吧。」我也只能這麼說了。

  進屋後,高小菲一屁股陷進沙發裡。「給我口水喝。」我忙給高小菲倒了杯水遞過去。高小菲一口氣喝幹,我又幫她倒了杯水。這次,高小菲接過水杯放在茶几上。然後,大喘了幾口氣,把頭歪靠在沙發背上,雙眼緊閉了幾下,才安靜下來。我以為她是睡著了,正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高小菲哭了,眼淚順著眼角輕輕滑落下來,不一會兒,就淚流滿面了。但高小菲並沒有失聲痛哭,只是偶爾才壓抑地抽搐幾下,聲音很小。我真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嗷嗷大哭起來。吳老闆及家人如果聽到了,還以為我把她怎麼地了呢,況且還是在我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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