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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蘇儀說的話薛葵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茫然地去望盤雪。後者還在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美得不行,薛葵喊了一聲盤雪,她才趕緊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咦,卓總,真巧啊!」

  蘇儀心想,怎麼又來了一個,這個看起來也不錯嘛:「薛葵,這位是?」

  「我同事。」薛葵低著頭,眼前驟然發黑,又慢慢地恢復光亮,「盤雪,這位是蘇醫生,卓總的媽媽。」

  於是一堆人就在那裡說好巧好巧,有緣有緣。薛葵自始至終盯著地板,胸腔裡一陣陣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十分不規律,便緊緊地靠著櫥窗,不讓自己倒下去;偶爾抬起頭來,什麼也看不見,茫然地笑著說是啊,好巧。

  「那我們去樓上的茶座坐下來慢慢聊嘛。薛葵,你說好不好?」

  她艱難地回答:「好。你們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間走,她想她決不能倒在這三個人的面前,要死也死在洗手間裡。

  她低著頭慢慢挪動,儘量保持正常的姿態,每一步都在耗盡她最後一絲氣力。她耳朵裡嗡嗡作響,轉彎了,她終於扶著牆滑了下去,最後的意識是有人從後面快速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媽媽……我要死了……」

  「不會。不會。」那人緊緊地捉著她的手,貼著她的臉,聲音直發抖。她被攔腰抱起,蜷曲著,靠著那人的胸膛,「我們馬上去醫院。」

  她沒聽清最後一句話。她不知將被送到哪裡去,她只希望那裡沒有卓正揚。

  第九章 你怎敢說你不愛我?

  仿佛回到小時候。

  她曾經出水痘。傍晚散步的時候還興高采烈,抓著父母的手,結果半夜裡就發起高燒,周身不適,丘疹一陣陣地發出來,又腫成水皰,結成痂蓋,恐怖異常。沈玉芳按著她的手,把指甲剪得光禿禿,免得她抓傷自己。她自小身體健碩,不常生病;就算生病,也很少走到打針吃藥這一步。這水痘來勢洶洶,鬧得她胸悶噁心,咳嗽嘶喘,喉嚨裡如同冰浸火燒一般;吞咽困難也就算了,還吃什麼吐什麼,吐得稀裡嘩啦。

  她皺著臉對沈玉芳感歎:「媽媽,我好痛苦。」

  沈玉芳就當作笑話對醫生講。

  「小丫頭片子,哪裡知道什麼叫痛苦。學了個生詞就亂用,真是。」

  確實,未曾看過人間百態,誰敢說自己懂得什麼叫痛苦?命運總是排山倒海,一浪高過一浪地打過來,想要叫她永世不得翻身。但她至今有手有腳,四肢健全,已是幸運。旁人年少輕狂,錦衣玉食,可以玩頹廢玩消沉,她玩不起。她只能從下水道裡仰望星空,小小一隅,安身立命即可。

  可為什麼卓正揚就是不肯放過她,甚至還要闖入她的夢裡,令她痛苦並歡喜著?夢裡,她竟是被卓正揚送去醫院,一股氯仿混著苯酚的熟悉味道,盤雪和蘇醫生忙亂的腳步聲,叫她不要怕,又叫卓正揚別慌……醫生給她測血壓和心跳,大約在說病床不夠,到走廊上打點滴去,還說:「小姑娘再愛美,怎可生著病還拼命節食,要不要命了?」

  薛葵昏昏沉沉地靠在卓正揚的肩膀上,吊一支葡萄糖;他的大衣裹住她全身,內襯一層兔毛,十分溫暖舒適。她稍微好了一點,眼前仍是一團漆黑,口齒不清地說著謝謝。

  因為是做夢,她的靈魂在日光燈下飄來蕩去,看見卓正揚緊緊地摟著她,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仿佛要把生命力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她身體裡去。沒一會兒,他又心痛於她一直虛弱地說著謝謝,就低下頭來輕輕地蹭她的鼻尖和臉頰,又在她唇邊吹氣,十分曖昧而溫柔。

  「噓,噓——不要說話。」

  她一直知道自己其實是個輕弱的人,所以才要決然同卓正揚一刀兩斷,以免後患無窮。如今貪圖一絲夢境中的親昵,竟不想醒來。明明知道盤雪和蘇醫生就在面前,現實生活中,不該同他這樣親密,引人誤會,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要任性地把冰涼的手伸進他的袖子裡,感受他肘窩處的體溫。反正只是做夢,無須負責。如同他在底特律那段時間,每日煲電話粥,明明知道是飲鴆止渴的做法,也不能停止。

  卓正揚也一如那時寵溺她。她的腳趾凍得瑟瑟發抖,不安地挪來挪去;他注意到了,立刻脫下她的鞋子,用圍巾把她的腳層層包裹起來,擱在自己腿上。

  薛葵便湊上去親他的面頰,以資獎勵;他反應很快地轉過臉來,輕輕碰了碰她的嘴唇,一句話說得又危險又魅惑。

  「薛葵,你怎敢說你不愛我?!」

  她呵呵直樂。她幾時說過不愛卓正揚?她坦蕩得很。她生平只愛兩種東西:一種是別人送的,一種是自己一眼看中的。而卓正揚,就是卓紅莉送來的一見鍾情。對,她第一眼就愛上了那個穿T恤一臉陰鬱的男子,她想的是卓主任大概也有窮親戚,窮親戚又鬱鬱不得志,性格差,脾氣壞,悶頭悶腦,中途落跑。可是,他身上的氣場就是這樣吸引她,毫無理由。

  如果他真的只是平凡人一個,她當然要拼命點頭,願意同他交往直到結婚生子,一起變作禿頭男和黃臉婆,在浮躁生活裡相濡以沫。可惜兜兜轉轉大半年的時間流轉過去,才發現他們中間隔著無數溝壑,千變萬化,層出不窮。

  冷靜如她,自認沒有摩西劈開紅海的神力。

  打完吊針,她被送回去休息,蘇醫生、盤雪和卓正揚站在門口小聲地說話。過了一會兒,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什麼光亮也沒有了,她感覺床一沉,有人在她身邊躺下。

  「葵葵,睡吧。」

  呵,夢還沒有結束,真好。如果永遠不醒來,最好。

  但她不是睡美人,沒人給她永遠沉睡等待王子親吻的權利。薛葵戀戀不捨地閉住眼睛,抱著枕頭,翻滾了幾下,才覺得不對勁——她的床哪有這麼大這麼軟,還有一股陌生而冷冽的味道。

  她猛地睜開眼睛,房間裡一片黑暗,但這種空闊感絕對不屬於她和盤雪的那間蝸居。等她適應了黑暗,發現床頭櫃上有檯燈的輪廓,她探手過去。

  薛葵傻了眼。

  房間裡暖氣十足,她穿著自己的棉質睡衣,抓著那張從小陪伴她的繈褓,躺在一張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床上。床頭櫃上除了檯燈,還有電子鬧鐘,幾本汽車雜誌,同一只黑色的金屬相架。

  她拿起相架,那裡面的一家三口齊齊站在北方陸軍軍官學院的門口,沖著她笑,笑得十分舒心。

  卓正揚竟然也是會這樣笑的,站在蘇醫生和卓紅安中間,笑得如同朝陽一般燦爛,還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高傲氣質。

  她捧著相架,愣愣地看著一身戎裝的卓正揚,半晌才明白過來,抖著手把照片放回原處。

  她想她知道這是哪裡。

  卓正揚正在書房修改設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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