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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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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好是好,就是有些亂。」他怕我在這個傳說中的花花世界裡,迷失自己。所以親自趕來看一看。他總是欲言又止。他知道我愛學習,不是一個浮躁的人。 「你好好幹。一個人在外,自己保重。」他說。然後,在火車視窗裡朝我招手。 我們家,不,我父親,最早不是從無錫直接遷到吉安的,而是先到南京。在南京,父親長大後,又因為那個時代的原因,不得不離開南京的家,離開他的父親母親。四十年前,他很年輕,不得不從南京去到遙遠的內蒙古鄂托克旗,幾經艱辛,最後來到吉安。現在,我只能從父親蒼老的臉上,依稀看到當年的影子。當時,來到吉安多年後,根據政策,父親有機會可以回南京去,可是在吉安,他不幸愛上了一個當地女孩。她是如此吸引父親,令他毅然放棄最後回到南京的機會。人生真是奇怪。有時候,一個偶然的決心或一個小小的選擇,就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我出生後,他就更不可能離開吉安。 多年後,已經長成少年的我趕著牛群,在山坡上放養,常常在陽光下獨自朝著北方沉思。我知道,我不是土生土長的吉安人,我只有一半血緣屬於這片土地。對於一個少年來說,遠方就是夢想。雖然吉安的青山綠水養育了我的靈性和才情。可是我仍然渴望親眼一睹六朝金粉之都。在我灼熱的記憶中,那裡藏著我隱秘的故鄉,是我的血脈發源地。在更多意義上,那是精神的故鄉。長大後,我終於如願以償。中學畢業後,我在南京和無錫作溫暖,短暫,戀戀不捨的停留,到處都留下我陌生而熱切的目光。然後才去到更北的地方念書。我來到北京。 到了北京,若干年呆下來,我才知道我其實仍是屬於南方的。本質上,我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南方人呢。北京的街道、四合院和皇城根下的京腔都不能挽留住我。畢業後來到深圳,我認識了更多的人,那時我才知道,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人,跟我一樣像候鳥,又飛回熟悉的南方。 不用說,父親骨子裡是喜歡我選擇深圳的。他聽說我來到比吉安更南、更暖的地方就很高興。深圳迅速的發展,給我們家原本安靜的生活也帶來了新的希望。他因此專程跑來看我。上火車後,他高興地說:「過些時候,讓你媽媽和你的妹妹也來看看。」 我說好的。他說要妹妹來,我就知道他是高興的。妹妹小我九歲,她皮膚白皙,繼承了母親的優點,性格沉靜,承傳了父親的特性。可惜的是,少女時期不幸患了小兒麻痹症,左腿有些瘸,行走不方便。若不是這個原因,一向疼愛她的父親,此次肯定是要帶她來深圳的。後來父親也確實告訴我她準備來,可是膽小害羞的她,是自卑的,善解人意的,怕影響我,最後還是不肯跟隨父親來深圳看我。現在,父親說起妹妹,我有些傷感,豈止是傷感呢,我甚至有些心痛。知道了父親的心意,我對他說,下次一定要帶妹妹來。他說,回去就會告訴你妹妹的,他會說服她跟我媽媽一起來。父親的一席話,讓我再一次感懷之中,情不自禁暗下決心,一定!我一定要在這個城市努力奮鬥,要在這個城市混出點名堂來。我要讓我的父親和母親離開那個貧窮沉寂的家鄉。過去的時代,坎坷的命運,將父親從城市拋棄到鄉村,如今,我長大了,一定要發奮圖強,讓家人從鄉村回到城市,我們要有新的生活和新的未來。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很快就能實現我的夢想。唐愛國走下坡路時,我的小公司正漸入佳境。我奇跡般開始賺錢。這樣是不是有點不道德?成功會是不道德的嗎?我還記得,初來深圳,一日,我百無聊賴獨自用雙臂枕著頭,躺在荔枝公園遙望白雲飄繞的藍天,腦子裡突然就冒出一個念頭,開一家自己的公司!那個念頭一經誕生,便像春天的野貓一樣躁動不寧,始終鞭策著我朝前走。後來我真的開成了公司。我知道在這個瘋狂的城市裡,必須全力奮鬥,才能夠追求到真正的成功。每天我躊躇滿志,努力工作,常常連續加班也從不覺累。看著存摺上不斷上升的數位我就開心滿懷。努力!拼命!奔跑起來!我要為自己,為家人,為未來,拼命奮鬥。 唐愛國失業後,就開始跑深圳北部的筍崗人才市場。有時候我會陪他去那個人聲鼎沸的地方,在求職的人群中鑽來擠去的,有時候則他自己獨自去。現在,他像我最初來深圳那樣,天天奔波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在不同的公司之間跳來跳去,像俄羅斯作家契訶夫筆下那個跳來跳去的女人。人若沒有選定一份職業,心情便無法安頓下來。而能夠在短時間內幸運地遇上自己喜歡的職業,其實相當的難。我們往往在選擇、試用和比較中,浪費掉許多寶貴的時間。好在我們還年輕。 他在電話裡問我:「喂,老父親走了嗎?」 「走了呀。昨天就上火車了。現在這個時候該到家了。」 「啊。該請吃個飯的。未成敬意呀。」 「沒事沒事。你不是忙麼?他來才幾天,都周轉不過來。」 「那……晚上,我們一塊吃飯吧。我發現了一家新湘菜餐館,地道的湖南風味。蔬菜、豬肉、醃菜和蘿蔔乾,都是從湖南空運來的。」 我說:「不影響你們嗎?」 「影響誰?」 「你跟蓉兒呀。」 「笑話。」 晚七點,唐愛國和蓉坐在他無意中發現的那間湘菜館二樓等我。蓉兒跟他拍拖後,一直與他形影不離,像一條小尾巴。唐愛國要她暫時先不忙去找工作,蓉兒是個乖巧的女孩,雖然蠻有性格,但是行走江湖多年,深諳察言觀色之道。她是個為愛情折腰的女孩,因為喜歡唐愛國,就很溫柔,很聽他的話。為這個,唐愛國沒少向我誇獎過她。我呢,則總是故意取笑他這個傢伙,現在真的成了深圳人了。什麼成了深圳人?他問。我說,炒股炒成股東,摳女摳成老公呀。深圳四大怪之一,也是成為深圳人的標誌之一呀。此話幸好蓉兒沒聽到,否則不會饒了我。他們找到的這家湘菜館,裝修上頗有特色,一律使用竹子編的桌椅,桌椅之間有潺潺溪水或木制風車,就勢將各個空間巧妙地隔開。拐角處,仿佛鄉村民房土屋的牆壁,上面掛著串串紅辣椒、花生,南瓜和玉米等,一派南方田園風光。在一方潔白的餐桌旁邊,蓉兒和唐愛國正親熱地卿卿我我,緊挨著聊天,仿佛抱成一團。我跑步上樓,像天兵天將一樣突然出現在他們跟前,他們驚喜得喊出來。 我周遭望了一眼,喘氣問:「青兒呢?她怎麼沒來?」 「看我說的沒錯吧?」唐愛國向蓉兒,取笑我說:「就開始想青兒了?」 我尷尬地說:「什麼呀,就不許問一下?」 說到青兒,我便想起了陳旎。自從那次看鬼片之後,陳旎跟我的關係一下子近乎了很多,感情的天平,也一下子就傾斜過去很多。剛才,她飛北京才出門,就跟我打了個電話,這在以往是從沒有過的。我真是太高興了。回想起當初我想追她,她若即若離,漫不經心的樣子,真應了古人一句話,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陰。 「青兒回雲南去了,她媽生病。要過幾天才回來。」蓉兒正在玩著牙籤盒,聽了我的話,熱心地說:「你是真的喜歡青兒麼?你要喜歡,我跟她說去。」 我想我得告訴他們了,就支吾著說:「青兒很好。可、可是,現在我有女友了。」 他們詫異地問:「真的?怎麼沒聽你說起?」 「現在不是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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