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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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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試圖盡可能沉沒在昏睡之中。在夢中,看見一條河岸,岸上蒼綠樹林掛滿燈籠。一盞一盞,明亮喜悅。她獨自站在對岸觀望,看著閃爍璀璨的燈的叢林,與他說話。 她說,清池,我們的感情,來得這樣迅急,這樣完滿,這樣美,一開始就點亮了所有的燈。這燈,多得數不完,看不盡。但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時間倒流,還能再有一次開始,讓我們持有耐心和希望,一盞一盞慢慢地點。點一盞,亮一盞。點一盞,再亮一盞。這樣,就可以長相廝守,慢慢攜手走到老,走到死。而不是在活著的時候,看著這亮滿的燈火逐漸稀落下去,一盞一盞地冷卻,熄滅,黑暗,摧毀。 這樣的過程,讓人的心何其傷痛和失望。不是對感情,而是對人生。或者說,我並不覺得我們的感情是一種失敗。失敗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因為我最終知道,這些無常的熄滅的黑暗下去的東西,是我的人生必須去面對和承擔的終局。 我不知道愛應該以怎樣的方式存在。為何,我們相愛,最終卻只能互相傷害,並且分裂隔離。 我已無法再面對你,因為無法面對和你在一起的這個失敗的自己。我要重新來過。 她在夢中醒來。吃不下食物,只能喝水。在清晨天光中,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裡的女子消瘦憔悴,默默煎熬的面容。她感受過的痛苦,那像火焰一般透明而炙熱的痛苦,一旦點燃,整個人就被充盈膨脹成一個火爐,日夜燃燒。即使咬緊牙關,也是粉身碎骨的事。但此刻,她感覺到更多的,是一種隨波逐流的順受。沒有哭泣。沒有酗酒。沒有沉淪。以前做過的事情,不會再重複。 不知曉睡了多久。睡了多少天。不知曉。只是在某一天清晨醒來,天色初亮,房間裡灑滿灰藍色光線,清涼幽靜。她在床鋪上睜開眼睛,是的,床單上沒有鮮血,手臂上也沒有刀痕。只有她的心,結了一層薄而乾燥的傷疤。她想起他的名字和面容如此清晰,心裡卻沒有多餘的反應或聲響,如同經歷一次徹底的清空和終結。如同一個站在對岸的人,遠遠佇立,想不起前塵往事,早已道別,不可能再會。斷絕時間。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現在。她感受到新生。 她一直在堅定而執著地往前走。往前走。終於把彼此的路走盡。他完成在她生命中註定的任務。她可以選擇記得或者遺忘他,但這種選擇已經不重要。他務必會被時間的河流隔遠,推開。她要繼續前行。 這也許是每一個被愛碾壓過的人,在餘生都在做的一件事情。她沒有倖免。她也沒有免俗。 這場愛戀,使她被打落原形。使她碎裂。使她再次成形。 人的一生,要去的地方,是有限制的。即使你有充裕時間,豐足金錢,也不能漫無目的四處行走。去一個地方,必須持有目標。沒有目的的路途,使人迷惘。因為失去目標意味對行動失去控制和約束。她記得有一次,坐客機去香港,在抵達前半小時收到通知,香港天氣有暴雨雷電,無法在機場著陸。臨時改道,決定停留在桂林機場。滿滿一班飛機的乘客在機艙裡滯留。排隊上洗手間,站立,聊天,打電話給朋友同事老闆家人戀人。乘務員拿著礦泉水瓶子和紙杯提供飲用水。只有她不知道可以跟誰聯絡,除了給清池發出一條短信。他在開會,不能跟她聊天。她再找不到其他可以聯絡的號碼。打開手裡的書,是關於古代帛畫的一本專業論著,已看完一遍,打算再讀一遍,是手上唯一一本讀物。即使已在桂林,整個機艙裡的人依舊覺得和桂林沒有關係。他們被擱置在一個金屬容器裡,與時間和空間斷絕關係,暫時隱沒在真空裡。目標如此清晰而唯一,沒有猶疑不決。也就是說,此刻,桂林的存在,與他們沒有意義。 一個小時後,飛機重新起飛,去往香港。她在呼嘯而起的機艙裡,想到自己和他的關係,就是兩個坐在一起的乘客和桂林之間的關係。如果今生是一架有方向所在的客機,他們不過是被隨機編排同坐的乘客,但這種隨機裡面一定隱含著某種與宇宙力量呼應的指令,體現一種和前世今生來生互相貫穿渾然一體的秩序。他們無法明白和瞭解這種寓意,只是短暫共度,註定各奔東西。 她問他,這裡如此之美,可否停留。他說,不。這不是我們的終點。 然後,飛機起飛。 清池。如果我們相愛過。 他是比她大13歲的男子。他13歲或許已經遺精,心目中有用以意淫的女子物件。他的情愛世界早已是獨立存在,與她毫無關係。在她出生之前,他已獲得行走語言的能力,已擁有她無從跟隨和探測的歷史。他走在時間的前端。她追趕不上這13年的歷史。 他5歲,跟隨知識份子家庭移居香港。她還沒有出生。 他16歲,去加拿大讀書。她3歲,在棠溪鄉下度過父母離異之前尚算安穩的童年。 他20歲,在大學校園裡開始正式的戀愛,開一輛二手車,經常和女友一起旅行。她7歲,母親離開,跟隨祖母在封閉小城生活,準備入學地區小學。 他26歲,名校電子工程碩士畢業後,讀商業管理碩士,並且已決定畢業後與同班同學,來自臺北移民家庭的馮恩健結婚。她來自有軍人的家族,可算是名門之後。她13歲,祖母去世寄居在叔叔家,與嬸嬸爭吵,第一次離家出走,在火車站候車廳的椅子上度過一夜。 他31歲,進入跨國公司工作,攜帶全家,在紐約5年。她18歲,輾轉於不同的戀愛和男子之間,極力想離開雲和這個令她感覺窒息的二線小城。 他36歲,公司開發亞太區業務,他受到重任,攜帶妻子孩子回到北京建立機構,業務範圍主要在香港、韓國、北京、上海、臺北、新加坡等地。她23歲,通過婚姻抵達上海,找到第一份工作,每日5點半起床,坐公車一個多小時,去商業中心區上班。有時通宵加班,艱苦謀生。 他40歲,遇見她。她27歲。 如果沒有一種命定的秩序做出安排,有可能一生都不會相遇。 在地球上,在人群中,遇見一個人,與之相愛的可能性能有多少。這概率極低。 各自背景,經歷,身份,階層,截然不同,地理環境孤立沒有交錯。即使是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中的人,也有可能終其一生不會在大街上擦肩而過。他所在的地方,她不在。她所在的地方,他不在。像平行軌道上的星球,默默轉動,自成圓滿,了無聲息。直到她因為與一同結婚來到上海,認識Fiona,被指派去一個咖啡店採訪一個人。直到他在門口出現,坐在她的對面。這所有的因素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事後看來,所有進程如同一個編織極為細密精巧的網囊,慢慢收緊,直到在某一瞬間把他們籠絡其中。若其中出現任何一個微小缺口,他或她都有可能半途泄逃而出。如果這樣精確的時空與因緣的交會,是一種被編排好進程的秩序,那麼,一切勢必會有條不紊循序漸進地發生,直到最終成形。 如同他對一個陌生女子的尋找,跟隨內心聲音,走進一間偏僻客房,拉開窗簾,看見她在隱匿中睡眠。他於夜色裡坐在椅子上,默默看著她的那些時間裡,想了些什麼。她無從得知。也許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接受她在他身邊出現的現實。他們體察到的屬於自身的質素在一一自動對應,歸屬,確認。這就是一種秩序。或者說,原本就是等待著時與地的意願和宿命。 他們在人群裡撞了個正著。挾帶起初無法辨明的特定意義,被各自背後的手推動,來到一個貌似偶然卻實質規定極其嚴格甚至苛刻的時空交叉點上。他看到她,對她說,你好,我是許清池。他走向她,為了讓她辨認出他。他在這個約定的時刻出現,身上攜帶前世早已排列成形的種種暗號和印記。如果她是那個被選擇的人,她就會在重重包裹和形成之下,找到一路暗藏的隱秘線索。並悉數將它們牽扯而出,捆綁,整理,打包,投入下一世浩渺無際的時空。 這是她為他而等待在此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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