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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找過你,費盡心機來找你,但你徹底失去音訊。我是有過退縮,因為我們在一起內耗劇烈如此困難,超過我能夠負擔的重量。也許我不夠堅強。你知道你的傷害力有多大嗎,慶長。你反復無常,不可捉摸。當你溫柔平順的時候,你是最為美妙的存在。當你暴戾激烈的時候,別人只能被你關入地獄牢籠。這黑暗的力量如此強大。我數次想過自殺,你可知道。我如何度過那些心臟如同要崩裂般的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只覺得身心折斷,整夜無法入眠。

  他說,這幾年,你或者在我身邊,或者離我而去,每一個決定都影響我的生活。我的工作表現並不好,疏忽管理,以前只想有時間和你在一起,後來則選擇渾渾噩噩度日。總部早有意見。當然我不能把責任推卸給你,我只知道自己愛你,在乎你的感受,我無法做到自控。生活,工作,感情,全部糾葛在一起,像鍋沸騰熱粥。我並非強大或戰無不勝,事實上,男人有時候比女人更為脆弱。

  他說,我打算辭職。香港有投資公司邀請我過去工作,你可願意跟我前往。我會跟于薑分手,我帶她去法國,就已打算與她徹底攤牌,只當是一個緩衝,可以平靜解決後續。但你不容我解釋,斷然離開,讓我措手不及。如今,我們需要再次來面對這個問題。北京的一切都留給她,我對她做出照顧彌補。我們去香港重新開始。我盡力工作,來照顧你的生活。去年,馮恩健重新開始會計師工作,我們分居長久,現在孩子都已經長大,她希望得到解脫。我與她已在協議離婚。

  他說,慶長,我無數次幻想過和你日夜相守,再不分開。想讓你給我生孩子,這樣我們的感情可以留下生命的證據。我們的孩子會好看,聰明,敏感,獨特,集中我們兩個所有的特點。你可願意為我懷孕生子。我只想讓你每一個晚上都能睡在我的身邊,擁抱著你入睡。這樣我們才能安寧。

  她說,你說過,你並不喜歡家庭生活,你性格裡有自在的野性,不願意受到束縛。你甚至希望自己從未結婚。

  他說,是,我承認對婚姻從無期待或憧憬。我相信你也沒有,雖然你一再進入這個形式。但如果塵世的安穩,是我們的感情唯一能夠棲留的位置,那麼我願意為了跟你在一起,付出這些代價。我給你這些承諾。

  她說,你之前從不和我說出這些。你一直回避和含糊其辭。

  他說,我承認自己優柔寡斷,於心不忍,我們之間強烈而創傷的關係,帶給我巨大壓力。你結婚,去了高山村莊,你離開我的生活,使我知道自己的生命無法完整。我們已行至一個無可拖延的地步,再往前,就是絕壁斷崖。也許我這一生就會完全遺失你。我內心十分清楚。如果不做一次嘗試,就再無機會。可是我這樣愛你,慶長,我可會甘心。我願意付出一切來追隨你。就如同你在瞻裡的時候,我只知道,我要奔赴你而去,跟隨在你的身邊。

  他又說,我在香港先嘗試這個工作。如果以後有可能,我們也可以去加拿大。帶著孩子回去那裡。你不能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你要到處看看,得到新的生活方式。國外應該會適合你的性格。我曾經多次夢見帶你回去。我們有一棟帶花園的白色房子,有三個孩子。你在屋前花園裡摘薄荷和迷迭香,準備晚飯的材料。午後,最小的孩子醒了,我抱起他,推開屋門去找你,看見你戴著草編的太陽帽,穿白色連身裙,赤腳在草地上勞作。你起身,轉過臉來對我們微笑,笑容這樣美,像黑色燕子穿行過天空。你的笑容讓我生命真實,慶長。無數次,我在夢中為這樣的完整而釋然,笑而淚下。在夢中,我們終於生活在一起,日夜相守,有孩子,有花園,有房子,有所有的內容,而不是拖著行李箱輾轉於機場和酒店。

  他說,你可以認為我的事業失敗了,人生因此也是一種失敗。但我愛你,這才是我最大的失敗。我接受這所有失敗。慶長,你會明白。

  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

  Ian是來自南半球的男子。27歲,電腦工程師。俊美,壯實,略帶魯莽和天真之氣,此前生活讀書工作一直在小城布里斯班度過。熱衷戶外運動,登山,滑板,出海,自助旅行,和漂亮女孩做愛。他是獨子,備受父母寵愛,未必有過深刻的戀情,不過是18歲開始,與不同異性之間幼獸般的肌膚相親,戲耍玩樂。這一年,他失戀,也不是慘痛經歷,只是選擇與人分手。於是給自己一個理由,挑選一個孤僻遙遠的地點,抵達老撾。

  他對東方文化並沒有太多好奇。但是就這樣遇見沈信得。

  他滔滔不絕說了許多,超乎預料的熱情。童年,父母,工作,城市,戀愛,大學生涯,旅行趣聞,種種無盡話題,說給坐在對面略帶寂寥神色的女孩傾聽,享受妙語如珠不斷讓她泛起歡欣笑容。她很少笑,但笑起來極秀美。穿一件淡藍薄布縫製的衣衫,式樣簡潔,細細手工盤扣,領口袖子縫著絲線。脖子上掛一根紅絲線,串著一塊白玉一枚白色狗牙。這奇怪的飾物應該是用來驅凶辟邪。當她順手隨意挽起長髮盤成髮髻,他看到她轉身時露出後頸部位刺著一個青黑色中文字,凜。

  他問她,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她說,是寒冷,或者嚴肅的意思。停頓片刻,又說,也許還有透明,銳利,超脫,疼痛的意思。

  他說,一個漢字,可以負載這麼多不同含義嗎。這些含義又如何在特定狀態下對號入座。

  她說,中國文字不具備既定的嚴格苛刻的規則,到你掌握它到一定程度,你就可以用想像力來打開它的範圍。它會隨著意識和情感而流動、變化、發展,它將由你而定。這就是它的生命力和超越性。

  他表示無法理解。她輕輕微笑,說,你因此可知,這一生不必去學習中文是件幸運的事情。相比起現在的中文,我更喜歡古代中文。那是即使對中國人來說也更為優美而艱澀的文字。時間淘汰一切被現在的人認為不需要也不重要的事物。很多事物的價值最後被低估或者高估,並不客觀。我們不知道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也經常缺乏耐心。

  他們在街口一家露天餐廳吃飯,雖然暮色已深,空氣仍炎熱。在西方人密集的老城區,這家餐廳很有口碑,座位全滿。晚餐是青木瓜沙拉、烤魚、手抓糯米飯。他是擅長肢體和口頭表達的活躍健壯的男子,思維習慣直接有效的秩序和模式。他們之間的交流顯然有障礙,各自話題獨立疏遠。她的內心有他無法進入和理解的部分,雖然英文嫺熟,也不過是自說自話。但這沒有阻擋他們在異鄉初識氣氛愉悅的進展。差異帶來的刺激,她讓他著迷。

  一頓飯吃了很長時間。直到深夜人去樓空,只剩下他們最後一桌。

  散步走回旅館。在即將分開的庭院裡,她站在月光樹陰之下,深黑瞳仁默默凝望他,心意難測。他遲疑是否要鼓起勇氣去親吻她的額頭,她已開口,說,你是否有興趣去我的房間小坐,喝杯中國茶。她主動提出邀約。

  她的房間在二樓,窄小單人房間,牆角放置一隻純黑色壓荔枝紋牛皮行李箱,很舊,但款式經典品質精美,整張厚牛皮散發溫潤光澤,撫摸時有緊繃的彈性。她說這是她與母親以前在歐洲跳蚤市場買的二手貨,在旅途中使用時久日長。最後到她手裡。她去倫敦讀書,帶著這只箱子,放了一些簡單衣物和書籍。

  他問她,家在哪裡。她說,沒有。在倫敦或者中國都沒有家。她一直住在學校宿舍,也租過短期公寓。她受別人照顧,目前已沒有親人存在于世。

  她用熱水沖泡中國綠茶。他出於禮貌啜飲一口,這綠色茶湯並不讓他產生興趣。他卻注意到她的單人床鋪上是自帶的白色床單,枕套與被單邊沿縫製棉布蕾絲,有手工刺繡出來的圖案和字。她說,小時候母親給她手工做的物品,不管是衣服、小包、手帕還是書套,都會刺繡上名字。她們出去旅行,也自帶床單枕套被單。母親對床有潔癖,不喜歡被陌生人反復使用的布料。她因此形成這習慣。

  然後,她轉過身去,神情從容,伸手慢慢脫下身上衣衫。

  出乎他預料,這一切來得如此快速。認識不過12個小時。一起看了一座廟,吃了一頓飯。

  他戀慕她,反而不是有太過強烈的欲望。腦子裡也想像過擁抱住她的身體,感覺會是怎樣,卻並不覺得有付諸行動的可能。她不是他往日經驗中熟悉的活躍豐滿的白人女孩。她如同是從遙遠古老的異國書籍或者薄絹畫冊裡走出來的人物,是被提煉和重塑的形象,並非為世間而準備。她迅疾直接的方式讓他驚詫。他無法猜度瞭解她的質地,只能打開界限由她擺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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