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春宴 | 上頁 下頁


  她們是生命力旺盛的人,在上海遊蕩數年,早已抹去痕跡,看不清來路。區別是Fiona是作為全省第一名的優等生,考上復旦中文系,畢業之後不想再回去。而慶長,本地一所破落學校畢業之後,轉換過數種職業,憑藉特殊途徑,婚姻,來到上海謀生。走的是不同道路。

  Fiona在一份銷量龐大的時尚週報工作。採訪對象多為成功人士:電影明星,藝術家,商界精英,知識界權威,政府官員……出入名流圈子、各種私人會所俱樂部、奢侈品專賣店、高級酒店、畫廊、派對和盛會。兜轉一圈之後,脫胎換骨。截然不再是在縣城度過人生最初17年的憨實少女,成為大都會摩登女郎。性格生辣活躍,學歷和業績可圈可點。惟一不足,只是身份證上奇突的縣城地址。這個位址,與現實生活已不發生關聯,卻是她最為確定的歷史核心。

  越意識分明,越具有劇烈抗衡的勇氣。Fiona的自我改造,方向堅定,不遺餘力。最具戰績的證明,拿出攻克英語級別的堅韌精神,學會一口地道上海話。顯然這比前者具備更大難度,方言有大量口語、俗語、特殊發音要求。但如同她的熟練英文一樣,她的上海話也已基本上聽不出破綻。背後下過多少苦功她不會發言,但圈子裡相交不深的當地人,全當她同類。這對她很重要。

  她認為重要的事情,慶長都覺得次要。

  慶長覺得一個人背負其上的承當和經歷是重要的。那正是生命光源滋生的來處。她注重這光源映射在身上的參照,這樣才能對照呈現輪廓清晰的自我。

  她對清池說起少年時一段回憶。14歲,她是叛逆少女,與寄養家庭不和不願回家,經常蹺課。對學校課業失去興趣,百無聊賴。有時會用不吃午飯省出來的零錢,坐火車或客車去附近村鎮短途旅行。這是她做過多次的事情。隨意來到一個村莊一段山路,在湖邊、田野、山谷閑坐半日,再坐車回去。

  一個夏日午後,她在不知名小鎮提前下火車,迷了路。一直在山道上行走,兜兜轉轉,走進一條山嶺的火車隧道。這是必須穿越的道路,否則只能走回頭路。一條記憶中無限漫長的隧道。空曠,幽深,冷清,黑暗。漸漸,漸漸,能夠看見依稀洞口映出湛亮雲天山影,一排盛開的粉白夾竹桃樹叢,花團錦簇。

  她獨自長時間穿越,聽到通道裡的回聲,鈍重而顫動的足音和呼吸。眼睛眨都不眨,一直盯著那片光亮,如此才不讓內心畏懼和彷徨把時間擊垮。突然,背後一列火車呼嘯穿進隧道。刺眼燈光逼射雙眼如同盲目,空氣摩擦發出囂叫。海潮般大風撲卷而來。她把背部四肢緊貼在石壁上,身體發軟,用盡全力支撐自己。側過臉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火車經過。

  大風仿佛從胸腔和軀體裡穿透而過,要讓身心碎裂。她對他說。我意識到身體中每一處結構都在使出力量與之回應。在火車穿行遠去之後,她用力奔跑,跑向盡頭嶄新天地,感受心臟的躍動疼痛。如同一種寓意暗示,她將成為一個始終在尋找光源並為之行進的人。所有經歷,不過是一次一次的認證。是內心明確而強大的意願,召喚細節和過程的發生。因果前後無法定位,如同被熱和光所吸引的飛蛾。

  她因此得知,自己所面對的道路,註定支離顛沛並需要付出更多力氣。

  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害、壓抑和傷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悅的,流瀉的,到最後才會顯示出某種失控的力量的變形。

  因為趨利避害的本性,我們最終與一些美好的初衷背道而馳。或者,這美好的初衷,本該是遠處連綿深邃的藍紫色山嶺之上,可望不可及的一抹虹彩,而不是被放置在白瓷碗盞中舉手可食的一道午後甜點。在人做過的事情中,最終可產生意義的,是向遠處山嶺跋涉步行心懷熱忱邁出的每一個步伐,而不是暴飲暴食後從食道裡傳出的幾聲沉悶飽嗝。

  在經歷過數種不同行業之後,25歲,慶長進入一家新創刊文化雜誌工作。慶長被挖角,她在行業裡已有好口碑。在廣告公司工作之余,時常兼職為雜誌做採訪。當初認識Fiona,也是幫她寫稿。即使只是與開餐飲店的老闆聊天,其採訪稿言之有物角度清新也奪人眼目。提問犀利,深入淺出。與其說那是天賦,不如說,她內心的價值觀警示她選擇到客觀準確的角度和層面。

  她試圖成為一個有杠杆的人,做事情棱棱角角,有所依據,而不是被人群和集體的概念暴力所摧毀。她也不需要如Fiona那般熱衷武裝表相及形式,試圖獲得社會階層和他人認同。她漠視認同,並同樣漠視不認同。就像她從沒有學習說一句上海話。她全聽懂,但一句都不說。僅僅因為,她認定這一切是和她的生命不相關的東西。

  進入雜誌之後,她得到採訪專欄,開始獨立做主工作路線。與攝影師搭伴,走遍全國偏遠省份。深山小村裡失學少年,愛滋病村落,西藏手工做佛像的喇嘛,一邊種植草藥給人治病一邊在山區傳教的牧師,堅持穿古服研究整理古籍以古代方式生活的教授,終南山上隱居道士,母親抑鬱症發作殺掉三個孩子的家庭,因為舉報被迫住在山洞裡的男子,河流污染有畸形嬰兒出生的縣城……諸如此類,種種離奇或邊緣存在的主題,是她追索的內容。

  一次採訪,通常有一星期或半個月左右時間,花費在旅途上。艱辛細緻的工作方式。做完採訪,回家做筆錄,整理,撰稿,做出一個大專題。和攝影師溝通圖片,編輯版面。發稿前在辦公室裡通宵無眠。如果人在上海,每週一上午固定去雜誌社裡開會。毫無疑問,她的工作方式與她內心的光源吻合,以此煥發身心所能蘊涵的全部深沉力量,自己卻並不知曉。

  這是她用來印證和確認自我存在的通道,而不僅僅是一份按時出工謀取薪水用以維生的職業。也有可能,她內心的信念,吸引這份工作來臨。

  在污泥沼澤般腐爛並且散發出惡臭的現實中,在與世隔絕的高山之巔山溪深谷中,尋找人性與天清地遠的一絲交集。這交集在烈焰深淵裡時而更顯示出一種迫切急進的光芒。

  1年12次採訪做完,印證慶長持有的論點:真,善,美,需要被克制,以及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害、壓抑和傷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悅的,流瀉的,到最後才會顯示出某種失控的力量的變形。

  27歲這年10月。慶長在浦東機場等待飛機去往北京,受Fiona所托,做一個大篇幅採訪。對方是一家加拿大商務軟體公司高管。這本是Fiona差使,但她分身無術,慶長應急幫忙。對方秘書已與她通過電話。採訪安排在下午3點。慶長抵達北京之後,直接趕去國貿CBD。

  機場快軌乘客很滿。經過一段地下隧道,開到地面高架軌道上,窗邊出現一覽無餘城市景色。北京天空,在某個時段經常是灰白色的。凝滯的污染空氣,使人鼻塞、喉痛、頭暈腦脹。早晨刷牙會想嘔吐。但清池說,在此地生活數年之後,這些症狀會逐漸消失。不是痊癒,而是習慣。人最終都是在習慣中屈服。我們的意志並非想像中那般強韌,它也不能夠選擇理所當然的正確。正確的,只能是那些最終要強迫你接受的存在。不管它是空氣,城市,婚姻,個性,還是其他。這是他的結論。

  此刻,她坐在靠窗位置,漫無邊際觀望因工作短暫停留兩天的城市。北京秋天,偶爾天空湛藍高遠,氣候爽朗。後面一對來自美國的男子,一個年老,一個年少,熱烈交談,不斷發出輕聲讚歎。他們對這個城市有新鮮熱情。對面鄰座,兩個結伴韓國少女,年輕,化妝豔美,用手機自拍照片,在單調娛樂中快活打發時間。

  在這裡,不存在沒有目的的人。下車之後,誰都知道去往哪裡。城市是巨大洞穴。要儘快進入能夠通往它內部的秘密小徑。個體在被吞沒的時候,才是安全的。這樣它隱藏了自身危險性。

  慶長並非第一次來到北京,對這個城市素無好感。但她喜歡獨自出行的自己。在一個隔閡嚴重的城市中,這種內心安定更為明確。因為知道無需與之產生關係,來去自如。人會與之糾纏不清的,是緊密聯結的城市,在此中託付情感,形成歷史。而那通常因為在其中有發生作用和影響的人。家人,愛人,友人……這些構成決定一座城市在生命中最終的位置。

  對慶長來說,雲和,臨遠,上海,是這樣的城市。

  23歲。她去黃山旅行。在搭乘的客運汽車裡,邂逅24歲莊一同,上海男子。他們座位排在一起,都是獨自出門旅行。是她的意願所發出的強烈訊息嗎,以此吸引一切能夠完成這意願的要素和形成。夏天烈日炎炎,即使開著窗,吹進來也是烈火般熱風。車廂沒有空調,一車昏昏欲睡旅人,汽車於蜿蜒山道長時間盤旋行駛。安徽剛發生過水災,沿途都是氾濫湖水和漂浮的家畜屍體。

  她在雲和,是一個中心廣場連鎖咖啡店的女服務員,混混噩噩度日。有時白班,有時夜班,穿黑色衣服綠色圍裙,站在收銀機前賣咖啡蛋糕。忙碌時恨不能三頭六臂,團團打轉。空閒時,靠在咖啡機邊觀察每一個進來和離去的顧客,摸索他們的細節,猜測他們的人生。深夜打烊之後,她騎自行車,穿越黃梅雨季困頓不振的城市,回去租住小屋。她覺得身體裡全都是故事。或者說,那是一種力道強盛的汁液,在血管裡躥湧著。需要做出表達和超越。

  她還年輕,對人生沒有什麼畏懼。只要能持有心望,存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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