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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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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照。地圖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于平原地區果核狀地形的城市。一千年前,地球上最為繁華隆重的一座城。生活其中的人民,擁有清雅簡潔的高標準審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藝技術,靈活而公正的商業體系,以及對所創造出來的富裕生活極度縱情奢靡的享受心得。即使來自西半球遙遠他方的旅行家,抵達此地,也驚歎於它所帶來的目不暇接和內心震撼。 這座東方城市,洋溢塵世煙火安穩富麗的氣氛,是人的樂園,美的迷宮。同時,它如同一枚在腐爛之前熟透飽滿的果實,散發出竭盡全力山窮水盡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時間剝落中搖搖欲墜,朝不保夕。 古都,最終將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斷絕改造的通道,停滯不動,以不進則退的方式存在。歧照與其他小心翼翼呵護維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個被摧毀的不復存在的城市,只留下一個地點。它被戰爭洗禮,被河流氾濫大水反復淹沒。河水退卻之後,淤泥把整個城市封存。新的建築,在舊的屍體上重新營生。像一個容器,換了無數種的酒,液體漏失乾涸,連氣味也已嗅聞不到,堅不可摧的容器卻依舊存在。 一座被放棄的城。一座空城。它承載過的生活被推向歲月深處,推入恒久虛空。一座城市,一個時代,一群人,因緣聚會,在一個時空點上註定被破壞。這是他們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榮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乾,花必凋謝。 5 抵達歧照。計畫很久的事情。沒有比在一個落魄古都中寫作更為適宜。寫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沒,具備相同的屬性:擁有被時間反復埋葬真相不明的過去。現在行進中的掙扎、困惑和停滯。未來則呈現無所歸宿的白浪茫茫。 在歐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感受老城具備這樣的慘烈美感。五六百年前的建築堅固壯美,時間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創造的文明。這是一種氣定神閑。歧照與之相反,不斷處於摧毀和重建中,置身在焦躁粗暴的節奏中。也許生活其中的人具備遊牧民族的特質,只願意把命運攜帶在遊弋肉身上。從不安寧,也不對超越世間的秩序順服。 曾經,我覺得威尼斯是一座頹廢而美的城,對它心生嚮往。城市每一年都在傾斜、墮落、向海洋移動,最終會被海水覆蓋。後來,我覺得,真正的頹廢和美,不是被消滅之前苟延殘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後,無數次重建和改造之後,面目全非卻輪廓完整的一具殘骸。 這是一種被損傷的美。 無可置疑。那是歧照。 6 我置身於這個被損傷的容器之中,在一個累積陌生人分泌物和微小物質,儲存他們的氣味、欲望、回聲和記憶的旅館房間裡,開始寫作新書。 窗前擺放一張油漆斑駁的寫字桌,堆積書籍、茶杯、煙灰缸、香煙、酒瓶、本子、各式手寫筆、粘貼紙、水果和巧克力。我不吃其他零食,對食物沒有多餘欲望。作息規律,清晨6點起床,在隔壁小攤喝豆漿。早餐是一碗熱粥。回到房間,開始寫作。中午叫餐進房間。午後小睡20分鐘。再次工作到下午6點。期間喝很多綠茶,抽很多煙。 出門吃晚飯。圍繞舊城區長時間步行。有時去裝修豔俗的酒吧,喝一小杯當地產烈酒,看本地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唱卡拉OK大聲嘶吼。 深夜回到旅館,在鏽跡斑斑的小浴室裡洗熱水澡。衛生間熱水充沛滾燙,長時間用噴頭沖洗頭髮、背脊、肩頭、腹部、腿和腳。孤單的身體缺乏碰觸和愛撫,如同長出森森浮萍的池塘,內裡沉寂停滯。我想大概可稱之是一種腐朽。在生活和工作中,我會混淆自己的性別。有時覺得自己是一個男性和女性的綜合體。有時則覺得失去性別。 最終把清潔之後的軀體投入床墊生硬的單人床上,在以上種種重複行為的迴圈之後,又度過一日。 焦慮和失眠,有時會讓我每天抽掉兩包煙。咽炎,扁桃體炎,鼻炎,支氣管炎頻繁發作,但這無法使我說服自己戒煙。人若開始惜命,就是墮落,這是一個男人對我說過的話。當時我去採訪他,他分給我一根香煙,說,你不戒煙嗎。我說,不。他說,好,你將始終年輕。他是一個過氣的電影明星,會寫詩歌,組過樂隊,有嚴重抑鬱症。半年後,他選擇墜樓身亡。身體由28層以自由落體姿態降落於一輛吉普車車頂。當場斃命。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地將停留多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到世界的盡頭。 這座城給予我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它的氣息和節奏,帶來的起伏和脈動,與我內心淪陷保持一致。也許我的人生,也需要必要的挖掘、清理、棄置。我知道自己失敗之處。 7 有時閱讀到深夜。讀《太平御覽》《搜神記》《聊齋志異》《古詩源》《禮記》……找尋偏僻名詞,沉溺於詭異想像。這些文字被閱讀之後,有何用處,又將去往哪裡。我即便內心困惑但其實也並不關心。因為內心知曉,它們和我所置身的現實已毫無關聯。 長時間關閉手機。睡覺前打開一次。除了專欄催稿、出版社編輯詢問、公寓物業通知領取掛號信,沒有人試圖聯繫或問候我。我的私人生活領域是一片荒地。沒有朋友,沒有活動,沒有互換,沒有交際。在不是必需的時候,我不找人,也沒有人找我。在內心,我習慣對人產生的,更多是一種觀察本能而非實在的興趣。 人若被世間遺忘,一定同時也在選擇遺忘世間。成為一個無話可說的人,並使之顯得合理。漸漸覺得語言無用,惟有行動值得關照。只管專注單純去做,不問其他。寫作時鍵盤在手指下彈動,心中句子源源不斷流出。仿佛肉身是某種電源和能量的接受轉換放射器。 我不覺得寫作是一個純粹的大腦活動,以理性、技巧和勤奮就得以生長。事實上它是並且只能是生命秩序給予的指令。我用3年時間設置疑問,最終明白寫作是一種任務。它需要我。我則經由它的道路在世間找到一席之地。它成為生命的一個儀式和象徵。 我想,如果沒有寫作,我在這個世間其實並沒有棲身之地。 除去寫作,我的生活空無一物。 8 在歧照第7日,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來自陌生女子。她住在澳洲布里斯班附近朗霞小鎮。丈夫是當地人,兩個混血孩子的母親。她自稱是我的讀者。 我在廚房餐桌上寫這封電郵,灶上燉煮為晚餐準備的食物。孩子玩累休憩。暫時得以離開瑣碎家務,留出小段時間寫郵件給你。窗外望出去是朗霞特有的藍天,遠處山脈露出峰頂,河流貫穿田野。古老橡樹如同綠傘撐開在原野邊際。我住在此地已有5年。 16歲,去國外讀書,在機場書店邂逅你的作品。當時你出版第一本書,6個單純而荒誕的故事,書名是《六段》。這本小書,13年之後也許你再不願提起。只是不遮掩,不虛飾,坦呈心扉,如同一場愛戀。我在12個小時的航程中,於閱讀燈下讀完。我愛上你,但明白你根本無須得知。即使有無關的人愛你,你也會寂寞至死。 13年後,我寫信給你。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可投遞書信的人。手指落在鍵盤上,細微聲音,不知為何,想起雨水滴落在海面上交匯的聲響,在童年住過的島上極為日常。那裡雨水頻繁,日日夜夜,從視窗望出去,是一面無限空曠的海水及其遠處。成人之後,我只願意住在人群混雜聲響豐富的地方,髒以及公眾使我覺得安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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