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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注水肉」

  辦公室的桑塔納轎車是史主任的專用坐騎,平時底下工作人員單獨難得一坐。這次,史主任專門派車,讓項明春他們坐著下去工作,實際上也是對他們工作的肯定和獎賞。臨行時,宣傳部新聞科的高亮科長也搭上了車,一同前去摸情況,搞調研。

  這高亮與查志強相當熟悉,兩個人經常在一起交流。據查志強講,高亮寫新聞稿子是縣裡的第一把好手,很有文名,也很自負。高亮在高中讀書時,有一個喜歡寫作的語文老師對他的影響很大,是他操刀寫新聞的啟蒙老師。這個老師是個雜家,不僅寫詩歌、散文、評論和小說,也寫新聞。特別是老師給他們講:「什麼是新聞?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別的同學沒有去認真理解其中的含義,高亮卻深得其中的奧妙。他真的編了一個故事,寫了一篇「一個人喝醉了酒,有小狗咬他,他很氣惱,抓起小狗對著咬,把小狗的鼻子咬掉了,弄了一嘴血」的新聞,投給了報社。報社竟然真的發表了,還給他寄來了兩元錢稿費,拿著匯款單讓他激動萬分,從此迷上了投稿,一發而不可收。但在那時,他當然寫不出主旋律作品,無非寫一些獵奇性質的社會新聞,如寫「一隻小鳥會給主人翻書」啦,「母豬生出了一只有象鼻子的小豬」啦等,這些東西很熱鬧,養眼球,娛樂性強,又沒有政治問題,於是,投上去後,報社在報縫花邊裡照登不誤,稿費照發不誤,很讓高亮得實惠,揚名聲。也曾有好事人找到他,問:「你村裡那只翻書小鳥能不能見一見?」他會支支吾吾地說「已經死了」或者「飛走了」,反正都是些無可考證的事情。

  後來,高亮當兵到了部隊,在軍旅中不改秀才本色。部隊裡單調的生活,能讓他從中寫出複雜的文章。軍報上經常見到他的文章,高亮在他所在的部隊聲名鵲起。他把發表過的文章都剪輯成冊,幾年下來,很有積累,很有心得。部隊領導為了培養他,讓他到一所大學進行了培訓,給他的大腦裡充實了不少理論,但人家高亮都是按自己的實踐經驗去理解的,他甚至懷疑他的那些老師也不知會不會寫新聞。因此,新聞最基本的「六要素」:「何時何地、何人何事、何因何果……」到了他那裡,並沒有灌輸進腦子,因為他寫新聞並不靠這些。當然,一篇稿子不能說沒有一點要素,但絕對不會有「六真實」,有對半是真的就不錯了。這些成就奠定了他轉業到地方工作的基礎,他一回到豐陽,就成了縣委宣傳部新聞科不可多得的人才。

  專門寫新聞的人總是有點超前意識,炮製出來的新聞,因為總比事實發生得早,或者這事實只可能在其他星球發生,就很可能是 「注水肉」,或子虛烏有,高亮就常常犯這種毛病。如夏糧入庫剛剛開始,他就能在報紙上發出消息,「豐陽縣夏征任務過半」。基層的幹部為了夏糧徵購,正在和群眾對急,身和心都在起火,看到這樣的假消息,極其不滿,紛紛打電話到新聞科,罵他們胡編亂造。再如他寫一個畜牧局的專業人員為群眾服務的典型事蹟,編出了一個故事,說這個「土專家」治好了某個鄉耕牛的「口蹄疫」。這篇洋洋灑灑的奇文,發表在《中州日報》上後,國家畜牧總局和商業部一路追查下來,險些砸了高亮的飯碗。原來這「口蹄疫」叫「五號病」,是大牲畜的強力傳染病,如果發現了這種病,國家一方面會嚴密封鎖消息,另一方面則組織群眾把患病的牲畜燒掉,切斷傳染源。這麼絕密級的情報,他卻在報紙上公開發表了。雖然查來查去,純系子虛,卻差一點造成國際影響。《中州日報》的總編室對外發更正的消息,內部審稿人員寫檢查。縣裡有關領導為此忙得團團轉,搞得各級領導相當被動。所以高亮平時沒少出力,也沒少給縣裡闖禍,個別領導曾經說他是「磕一個頭放仨屁——行善沒有作惡多」。由此可見,他這個新聞科長當得沒有多少滋味,鬱鬱不得志。

  這一天,他一上車,就對項明春打哈哈說:「今天能和縣委辦秘書們一起下鄉,三生有幸啊!」

  項明春說:「老兄說得遠了,我們哪裡像你?你是無冕之王啊!」

  高亮說:「什麼無冕之王,不過是馬前小卒。你們整天圍繞在主要領導身邊,才真是精英人物。」

  項明春說:「我們寫東西是作業,你寫的才是作品。」高亮聽了搖頭晃腦,非常得意。

  人們常說:「十個司機九個壞,一個不壞偷油賣。」機關的司機也不例外,項明春知道,他有時跟史主任一塊兒坐車時,這司機小張一言不發,穩重老練。誰知,今天這車上不坐大官了,小張就成了主宰,再加上鄔慶雲也在上邊坐著,有個女同志,他就瘋得厲害。車開得很不穩當,只要看見路邊有一個女孩子走路,他一定猛追一陣,追到跟前,突然刹車,搖下玻璃,怪腔怪調地沖人家背後喊一聲:「妹兒——」那女孩扭頭一看,不知他在喊誰。這女孩如果長得耐看,他就問人家:「去哪呀,要不要捎上一截兒?」人家當然不會占他這個便宜;如果這個女孩長得不好,或者一扭身子是個婦女,他就一點油門,「哧溜」竄了。就這麼一停一竄,三搖兩拐,害得鄔慶雲有點暈車,直想吐。項明春看不下去,就批評他:「小張,安心開車,別搗亂了!」小張就嬉皮笑臉地說:「看看,俺哥心疼俺姐了吧。」鄔慶雲坐在前頭,胃裡翻江倒海,嘔吐的感覺壓抑不住,難受得苦著臉兒,顧不上理他,項明春聽了這過於親昵的稱呼,倒不好意思再批評這個傢伙了。

  樣板點

  到了徐坡村,秦振海已經得到消息,開著他的破吉普車正在村外迎接。與項明春們握手見面後,項明春看鄔慶雲的臉顏色還沒有轉過來,就對秦振海說:「秦支書,已經到了你的八畝地頭,我們就不再坐車了,你帶我們到處看看吧。」

  這秦振海五十歲左右,雖然是個農民,卻是農民當中很有頭腦的領袖人物。對群眾講話,很有魄力,常說一些出其不意的話震住他們,如有個別群眾找他拉開吵嘴的架勢時,他會說:「老百姓,老百姓,你就白(甭)性!性啥你性?」「性」在豐陽的土話中,帶有發脾氣的意思。秦振海支書這麼一說,一下子能把來人堵得啞口無言。他村裡由於保留了集體經濟,有點實力,縣鄉幹部就經常出沒他這裡。抓農業的常副縣長說:「老秦,你這裡是我的試點兒,你應該怎麼怎麼搞!」他說:「行!」吳縣長來了,也說:「老秦,你這裡是我的試點兒,你應該怎麼怎麼搞!」他也說:「行!」後來,宋書記來了,也是上邊的一番話。時間久了,縣裡的領導差不多都來過一遍兒,都從不同的角度把徐坡村封成了自己的試點兒。有了這麼多大領導掛點兒,這秦振海就開始飄了,不知道自己算老幾,有點坐大。村裡的老百姓看到他招惹來這麼多大幹部,認為秦支書不得了,對他更加敬畏。幾百口子人就攏出了一個「土皇上」,他在村裡說什麼就是什麼,推動工作只是一句話的事情,對幾個副職下命令,從來不說第二遍兒。後來,他連劉集鎮的大大小小領導也看不起了,再往下發展,縣裡那些封他為試點兒的常委、副縣長、副主任、副主席們,他也在面子上虛與應付,心裡扎扎實實地瞧不起他們。等他當上了不吃皇糧的鎮長助理後,更加不知天高地厚,要與劉集鎮黨委書記、鎮長平起平坐。以至於幾年後他落敗時,上邊連個替他說好話的人都沒有。只有死去的原縣委辦公室主任方家英曾經是劉集鎮的黨委書記出身,對他比較瞭解,知道他有「托大」的毛病,在縣裡工作期間,從不招惹他。他去找過方主任這位老領導,方主任連管他吃飯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增加了他的敬畏,他一直不敢得罪縣委辦公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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