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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婉清輕歎口氣,她最不忍看他這個樣子。她說得很小心:「林希,有些事看開點,別太往心上去,他畢竟是你父親,也許你們之間有什麼誤會……」

  「誤會?是啊,我也希望是誤會,如果這一切都是誤會,該有多好!」一提到父親,林希說話的語氣和表情就冷了八度,好像陡然墜入一個冰窟,目光落在哪裡,哪裡就會凍結。他說:「沒有辦法,已經走到這步,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這是我的悲劇,也是他的悲劇。如果有個正常的家庭,哪怕是貧民,也會比現在過得幸福……真的,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提著食物匆匆往家趕的普通人,我就格外羡慕,看他們的樣子不是為人父,就是為人母,他們一定是趕著回家給他們的孩子做飯,陪他們說話做遊戲,而這些恰恰是我們這種家庭沒有的。從前有大哥,二哥在家,母親也還正常,或許還不至於這麼孤獨,可是現在,你去大宅看看,靜得像是荒宅古墓,一點人味都沒有……」

  「林希,你別這樣……」婉清起身為他拭去眼角的淚水。他很少流淚,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多少年了,他沒有在人前流過淚。他握住婉清的手,將她整個的摟在胸前:「對不起,婉清,讓你看到我這麼難堪的一面……我一直就過得很不堪,從前我們有婚姻關係的時候,我每天那麼晚回家,心裡很過意不去,但我就是厭惡那個家,我不是厭惡你,婉清……看到他那張冰冷的臉,我就覺得壓抑,對不起,我沒有給你想要的幸福……」說著他站起身,在她額頭親吻了一下,很歉意地說:「我還有事,得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怎麼就走?每次來都匆匆忙忙……」

  「沒辦法,老頭子現在不管事,公司所有的事情又都壓在我頭上。」他很快就調整了情緒,眨眼工夫就變回了他原來的樣子,「你多保重,有什麼地方不舒服趕緊給我打電話,別忘了你老公是個醫生。」

  話一說出口,似乎又覺不妥,他已經不是她的「老公」了。為掩飾尷尬,他俯身假裝摸她的肚子:「乖兒子,好好聽你媽的話,快點長大,爸爸會親自迎接你來到這個光明的世界……」

  婉清撲哧一笑:「你怎麼知道是兒子?」

  林希也笑:「無所謂,是女兒也可以啊,一定跟你一樣漂亮。」說話間他已經走到了院子裡,長舒一口氣,「婉清,也許我不是個好丈夫,但我肯定會做一個好父親,我要把我這輩子缺失的父愛百倍千倍地補償給我的孩子,就像你說的……」他看著她,眼底湧動著深切的痛楚,「我們要讓他從小就懂得愛,接受愛,學會愛,婉清,就是這句話讓我覺得我沒有白認識你……」

  「林希!」文婉清哭出聲。

  林希摸摸她的頭,轉身穿過茉莉花叢,向大門口走去。

  文婉清追過去,突然問了句:「你愛我嗎?」

  林希愣住,詫異地回頭看她。她也被自己的問題嚇一跳,但眼中仍閃爍著堅定的神采:「林希,我一直就想問你,你愛過我嗎?哪怕只是……」

  「真是孩子氣,快進屋去,外頭熱。」林希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笑了笑,那笑在斑駁的日影中顯得恍惚迷離。

  一直到他上了停在門口的車,車子消失在林蔭道,她都沒有挪動身體。她自嘲地笑了起來,真是很無恥,異想天開,只不過多來了幾回,就以為他愛你,他來只不過是因為你肚子裡的孩子……多大的歲數了,想什麼都還是一相情願,要不怎麼連他也說你孩子氣呢。

  林希端坐在賓士車內,面無表情。

  「你愛我嗎?」她的聲音猶在耳畔。

  他將目光投向車窗外,城市的風景穿越金色的日影如時光般飛逝,如果時光真能往後飛逝,他還是那個白衣勝雪瞳人清亮的少年,他會怎麼回答?他不忍去想,只怕一想就更加不堪。

  此刻,他在心裡只能說:對不起,我沒有愛……

  臥虎山莊這兩天都很忙碌。

  舒曼出院後徑直搬到山莊,以杜長風女友的身份。

  舒伯蕭沒有阻攔,因為林仕延事先給他打了電話:「讓那兩個孩子在一起吧,命中註定的,過去我們兩家有什麼恩怨都已經過去,現在什麼都不求,就求孩子們平安健康就好。」舒隸也贊成舒曼搬到山莊,說那裡安靜,空氣好,對舒曼的身體恢復很有好處。

  那些天,杜長風沒事就帶舒曼到後山竹林裡閒逛,有風的時候,還會帶舒曼到楓林外的田野裡放風箏。他果然是個童心未泯的人,俗世的很多事他都漠不關心。他的世界除了音樂,再無其他。而除了玩音樂,他還會玩很多東西,比如做風箏,這讓舒曼很是意外。

  其實臥虎山莊後院裡收藏有很多風箏,各式各樣的,掛滿了整整一間房,原來舒曼以為他是喜歡收藏,後來才知道那些風箏全是他自製的。蜻蜓,蝴蝶,老鷹,猴臉兒的孫悟空,水滸裡的林沖、張飛,三國裡的諸葛亮、關公……不計其數的動物和人物形象都被他製成了風箏,工筆劃、水墨畫、剪紙、雕刻全都被他用在了風箏製作上,在這方面他絕對是個天才!

  「你為什麼喜歡做風箏?」舒曼很好奇,誰都知道做風箏可是細活兒,一向粗枝大葉的他,居然會沉得下心來倒騰那些個花、鳥、蟲、魚、人物臉譜?

  杜長風一笑,他有著特有的明淨的額頭,眼中恍若冬日的一抹暖陽:「在這裡關著,總想自己飛。」

  他居然笑著說這話。

  什麼也不用再多問,她明白了他。

  那夜,出院後舒曼搬到臥虎山莊的第一個晚上,杜長風給舒曼講故事,兩人就躺在書房裡的沙發上,清茶嫋嫋,還有羅媽做的酸甜可口的棗糕,夜即便漫長,卻悠然自得不似在人間。

  舒曼指著牆上的一幅京劇人物形象的水墨畫問他:「那是什麼,那女的怎麼揮了把劍?」

  「霸王別姬。」杜長風讓她把頭枕在自己的膝蓋上,揉著她額頭的碎發說,「你看過這齣戲嗎?」舒曼搖頭,「我不懂京劇,但我爸喜歡聽。」

  「我也喜歡,我還會唱呢。」

  「真的?!」

  舒曼一下坐起來,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他。

  「幹嗎這麼吃驚?雖然我在瘋人院被關過五年,可是,院裡可是藏龍臥虎啊,這水墨畫就是我跟一個老伯學的,他瘋了三十多年,卻畫得一手好畫;還有做風箏、唱京劇、捏泥人、篆刻等等,都是我跟瘋子們學的,可以這麼說吧,十八般武藝,我不說樣樣精通,起碼八九不離十。」他說著又重拉她躺下。舒曼還是坐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大叔,你真的什麼都會啊?」

  他笑,眼底的哀傷轉瞬即逝:「不然怎樣呢?長年關在這裡,總要有些東西打發時間吧,否則我會真的瘋掉。我一直努力地學這學那,就是害怕有一天真的會瘋掉……」說到這,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膩膩的,像融化了的巧克力,滑滑的、膩膩的,「現在,你就在我的身邊,你就好比我的一個風箏,無論如何,你不能自己飛了,懂嗎?」這麼說著,他的手攬住了她的肩,那一雙深邃的目光,仿佛火山,滲出滾燙的岩漿來,幾乎要將一切都摧枯拉朽焚燒殆盡。

  「山姆大叔!」舒曼吃力地將自己從柔情的陷阱里拉出來,故意憤憤的說,「我是你的風箏?那你把我當什麼,玩物?」

  杜長風捏了把她的臉蛋:「那你把我當玩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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