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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葉大龍就是賣苦力為生的。翠荷街緊挨著墨河碼頭,葉大龍每天都到碼頭去給人拖貨,沒貨拖的時候,他就去附近的煤場拉煤,長年穿梭在大街小巷。在葉冠語兒時的記憶裡,父親永遠都是黑灰色的,佝僂著背,從來就沒直起來過,一直到死。母親梁喜珍在葉冠語四歲的時候生下弟弟冠青,生活的壓力更大了,葉大龍恨不得自己有兩副身板,一分錢掰開當兩分使。梁喜珍心裡愁,想自己也攬點活,經人介紹她幫翠荷街的林家奶孩子,那戶人家本來沒住在這,住在紫藤路的自家大院子裡,「文革」受到波及,大院子被沒收,被趕到翠荷街的小樓裡來了。即便如此,林家仍然是整條街上最氣派的人家,單獨住一棟三層的小樓,一家人無論是吃的還是穿的,都是街上其他人家想都不敢想的。

  據說林家的老爺子是個大官,受了點衝擊,好像北京那邊有人保,沒丟官,否則恐怕連小樓都住不上。在大多數人家連口糧都吃緊的時候,他們家居然可以吃到蛋糕,都是老爺子派人送來的,因為那年林家剛得了長孫,寶貝得跟個什麼似的。孩子的父母都很年輕,家裡沒別人,就一個老母親,行動不便癱在床上,好在男主人在離城第一人民醫院當醫生,尋醫問藥不求人。女主人據說原來是個舞蹈演員,很漂亮,脾氣也很大,生了個兒子被全家當菩薩似地供著,可惜沒奶水,喂牛奶孩子上火,渾身長疹子,情急之下才找人幫著奶孩子。那個時候可不能明目張膽地請奶媽什麼的,會被人揭發搞資本主義,剝削勞動人民。所以,梁喜珍每天三次上門給林家的小祖宗餵奶,有時候是女主人抱著孩子到喜珍家來,表面上倒是很熱絡,可是人家來了連門都不進,喜珍把椅子搬到院子裡她都不坐,寧願站著,怕弄髒她雪白的衣裙似的。

  那個時候的葉冠語,就在院子裡玩耍。很髒,小手小臉黑漆漆的。不是在地上爬,就是坐在他爹收拾的煤堆上。但是很奇怪,林家女主人每次看到葉冠語,不但沒嫌惡,還很喜歡跟他說話,經常拿糖給他吃,看著葉冠語的時候,也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愣愣的,那女人看著葉冠語經常出神。眼神中充滿隱忍的哀傷。

  她很少笑,儘管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美很美,但她就是不笑。在翠荷街上的女人眼裡,她永遠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她男人倒是個和氣人,斯斯文文,見著誰都是笑容滿面,很講禮數。而且還很熱心,經常免費給鄰居們看病、送藥。尤其對葉大龍一家,更是親如一家人,他很感激梁喜珍幫他餵養兒子。鄰里們都親切地叫他「林醫生」。

  一晃幾年過去了,葉冠語十歲前後,發生了一件令他刻骨銘心的事,還是跟林家有關。林家已經搬離了翠荷街,回到了紫藤路的大宅院,林家老爺子在「文革」快結束的時候去世了,林老太太不久也過世了,林醫生的老婆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周歲的時候,林醫生特意請了葉大龍一家去做客,雖然搬走了,他還是惦記著喜珍對他長子的餵養之恩。

  葉大龍歡天喜地地帶著妻兒到了林家大宅,林醫生很熱情地招呼他們,還把大兒子拉過來,要他喊梁喜珍做「奶媽」。喜珍看著林家的小祖宗又高興又難過,小傢伙生得眉清目秀,衣著簇新,還穿著鋥亮的小皮鞋呢;再看看自己的兩個兒子,衣服破不說,肚臍都遮不住,窮人和富人,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啊。但絲毫影響不了孩子們玩到一起,冠語倒還規矩,冠青卻頑皮得很,把林醫生的長子打哭了,額頭被磕出了血。這就嚇到了喜珍,林醫生的老婆沖上前對著喜珍就是一巴掌,打得喜珍倒退幾步。如果不是林醫生拉著,喜珍還會挨上兩耳光。

  葉冠語怔怔地看著那女人。

  十歲出頭的孩子已經懂事了,他咬緊牙關,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仇恨。葉大龍是個老實人,一個勁地賠不是,就差沒下跪了。那女人卻不領情,指著大門尖叫:「滾!滾——」

  歇斯底里的樣子讓葉冠語一輩子都記得。離開林家大院的時候,他回頭看著那滿園的翠綠,眼中噙滿淚。晚上,他摟著媽媽說:「媽媽,你別哭,等我將來長大了買下那個房子,把他們都趕出去。」

  「才不!」弟弟冠青脾氣很暴躁,跳起來嚷道,「等我長大了,我要打破他的頭!」

  「胡說,打人是不對的。」喜珍責怪冠青。

  冠語說:「那他們打你就對嗎?」

  喜珍半天答不上話,只是哭。「誰叫我們這麼窮呢……」她只能這麼說。她絕對想不到,兒子們無意中說的話會在很多年後成為現實。冥冥中自有天註定,人生就像一盤棋,進或者退完全由不得你,一不小心就是一局死棋。

  也就是那一巴掌,讓葉冠語一夜之間長大了。他發誓以後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錢,買下那家人的房子,把他們通通趕出去。他發誓,早晚要將那女人扇母親的那個耳光還回去。一定。一定!

  但是此後的生活並沒有因為葉冠語的雄心壯志而有任何的好轉,十五歲那年,積勞成疾的父親咯血而死。母親哭得昏天黑地的,把他和弟弟都嚇壞了,以為母親就會那麼哭死過去,他們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母親。於是兄弟倆也跟著哭。夜裡,冠青哭累了,先睡。母親將葉冠語喊到床邊,跟他說:「兒子,真是對不住你,到我們家,沒讓你過過一天好日子。」

  「媽媽,你別急,等我將來賺了大錢,家裡日子就好過了。」葉冠語信誓旦旦地說。

  母親的眼眶本來已哭得乾涸,頓時又湧出淚來:「傻孩子,只要一家平安,再難的日子也是好日子,當初我還後悔讓你來我們家,但是現在想,幸虧有你啊……」母親欲言又止,伸手撫摸著葉冠語的頭,嘴唇顫抖。

  那晚,母親說了很多的話,大意無非是父親去世,葉冠語就成了家裡的頂樑柱,而弟弟葉冠青還年幼,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照看他。葉冠語當時就覺得奇怪,自己的弟弟,就是母親不說,他這個做哥哥的就是拼了命,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弟弟養大的。

  母親似乎很矛盾,說話躲躲閃閃。

  也正是因為肩上的一份責任,葉冠語為了弟弟放棄了很多,包括上學的機會。其實他讀高中時的成績很優異,寫得一手好文章,深受老師器重,但為了供弟弟上學,他被迫放棄學業到鄰市桐城做工賺錢,因為捨不得路費,每次回家都是徒步走回來,腳底都是血泡,梁喜珍看了心疼得暗暗垂淚。

  一晃又是八九年過去了,二十歲出頭的葉冠語已經長成了個英俊挺拔的小夥子,而弟弟葉冠青生得高大威猛,兄弟倆走在翠荷街上,一文一武,羨煞旁人。葉冠語和弟弟葉冠青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像,性格也截然不同,冠青性情急躁,頭腦也比較簡單,做什麼事情都不怎麼考慮後果。葉冠語性格內向,話不多,屬於沉默寡言的那類人。而且非常奇怪的是,葉家世代都是粗人,祖輩是種田,到了葉大龍這一代才進了城,雖然也算得上城裡人,卻是生活在最底層的勞動人民,跟文化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葉大龍一輩子也認不得幾個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可是到了葉冠語這一代就不同了,從小葉冠語就愛看書,寫得一手好鋼筆字,文采一流,寫的文章總讓老師懷疑是他從哪裡抄來的。還在讀小學五年級(那個時候小學沒有六年制)時,他就在報上發表文章,一直到高中輟學,他發表過的文章都可以出本文集了,是離城各中學公認的才子。街坊們總是話裡有話地拿這擠對葉家:「這伢兒,來頭只怕大著呢。」葉大龍總是很不客氣地擋回去:「那當然,我家冠語是文曲星下凡,當然來頭不小。」

  葉冠語輟學後,無論是老師,還是街坊鄰居們都很為他惋惜,但他沒有後悔過,為了弟弟的前途,他願意放棄。弟弟葉冠青也還算爭氣,因為個頭很高,被選入離城體校打籃球,生龍活虎的,可就是愛打架,很容易衝動。體校緊挨著離城師大,冠青因為經常參加兩校之間的籃球比賽,認識了一個叫落英的漂亮女孩,但兩人的感情沒能維持多久,因為冠青太暴躁,又喜歡吃醋,經常為落英大打出手,分手就在所難免。冠青不甘心,特別是得知落英戀上師大的一位名門公子哥林然後,闖下了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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