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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耿墨池很細心,次日看到她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晚上肯定沒睡好。那天晚上,他特意開了車子,帶她遊巴黎的夜景。在燈的海洋中穿梭,他們沿著塞納河,看古老的巴黎聖母院、羅浮宮、凱旋門,最後,他們登上了埃菲爾鐵塔,立在巴黎之巔,俯瞰夜之巴黎。一片密密麻麻的燈海,燈光比星光更多、更燦爛。

  舒曼搖頭長歎:「這不像是在人間。」

  耿墨池「嗯」了聲,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說:「可我們就在人間,誰也沒有見過天堂,不是嗎?既是在人間,就免不了受苦,免不了挨痛,我們不能把在人間的日子過成地獄,你該懂我的意思吧?」

  「哥哥,」她一直這麼叫他,聲音細如蚊蚋,「我當然懂,可就是解脫不了,常常覺得窒息,連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胸口疼得不得了。」她用手揪住胸口,不知道是真的胸口痛,還是心裡痛,她分不清,就覺得心上像是被什麼狠狠地剜去了一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甚至能聽到鮮血汩汩流出的聲音。

  數天后,她昏倒在酒店的地毯上,醒來已在醫院。當時已是傍晚,金色的餘暉從窗中灑進來,照得雪白的牆壁黃澄澄的,病房中靜極了,連點滴管中藥水滴下的聲音都仿佛可以聽到。她一直凝視著那藥水,心裡想,如果是毒藥就好了,一滴、兩滴、三滴……什麼樣的傷痛都可以了斷。

  耿墨池進來看她,像是責怪,又像是歎息:「你這個樣子會死的!能活,為什麼不好好活?剛才我跟林然打了電話,他很著急,如果不是你姐姐舒秦患了絕症,他會立馬就過來……」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耿墨池靜靜地看著她,對她說:「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姐姐的乳腺癌已到晚期,活不了幾天了,林然也是沒辦法才和她舉行婚禮,畢竟對於一個垂死的人來說,任何的拒絕都是殘忍的。可是你不同,你還能活,如果你不珍惜自己,把自己弄死,最終活不下去的會是林然。」他冷冷地立在床邊,表情異常嚴厲,又是一句,「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自眼角無聲地滑落。

  「他並沒有背叛你,只是他太善良。」耿墨池見她這樣子又於心不忍,俯身替她拭去淚水,語氣軟了許多,「好好養病,我去問問醫生,無緣無故就昏倒,肯定是有原因的。」

  一出病房,裡面就傳來撕心裂肺的慟哭聲。積鬱多日的痛苦,頃刻間爆發,一發不可收拾。

  耿墨池歎口氣,沒有再進病房,直接去找醫生。可是醫生的話讓他從頭涼到腳:「舒小姐有嚴重的心臟病,應該是先天的,這麼重的病,以前應該有過治療吧,可否把她的病歷給我看看,我們瞭解一下她的病史,好對症下藥……」

  一周後,舒曼悄然離院,沒來得及跟耿墨池道別,獨自踏上了飛往莫斯科的航班。她受邀去參加一個國際演奏比賽,是沖繩的母校推薦的。她知道這麼不辭而別很不禮貌,也很狼狽,可她別無選擇。

  那日,她聽到病房外的走廊上低低的飲泣聲。一聽就是個年輕女子,聲音極細,像是雨後屋簷下墜落的雨滴。

  耿墨池似在勸那女子:「葉莎,你不要這麼不講理。」

  「我怎麼不講理了?我是你太太!你消失了這麼多天,平常怎麼玩我都不聞不問,可是這次你竟然推掉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演出,就為了陪她!而且你還不准我見她,是怕我怎麼著,吃了她嗎?你何時這麼用心地對待過我?你該知道這麼多年我為你的付出……」

  「我把她當妹妹!」

  「『妹妹』這個詞可就說不清了,當初你不也把我當妹妹嗎?你究竟有多少個妹妹啊,說來聽聽……」

  耿墨池似乎勸了很久,才沒有讓葉莎進病房,他走進來的時候,舒曼佯裝睡著,閉上了眼睛。早該想到這點的,他有太太!居然弄到這麼尷尬的境地,舒曼只覺得無地自容,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耿墨池替她把被子整理好,發出了一聲沉沉的歎息:「唉,妹妹,真沒想到我跟你竟是這般同病相憐,我也有心臟病,也是先天的……這麼多年,我無所顧忌地玩,其實是很絕望,橫豎不知道哪天就沒了,還不如痛痛快快地玩。結婚更讓我絕望,身不由己,為什麼不早認識你呢?妹妹,命運這麼奇怪地安排我們認識,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這一天的夜裡,又是一夜無眠,舒曼獨自佇立在病房的露臺上,望著香榭麗舍大道上星星點點蜿蜒如河的車燈,只覺一顆心灰到了極點。她不再怪林然,理解他的選擇,也不怪舒秦,畢竟是姐姐,血脈這個東西無可替代,何況姐姐還得了那樣的病……在這種狀況下,舒曼根本沒有可能重新去選擇什麼或者接受什麼,她不想把無辜的人也拖入地獄。

  幾年後,耿墨池在上海碰到她,自嘲地笑:「妹妹,要是當年你沒跑,也許我不會是這個樣子,很多意想不到的悲劇會避免……」

  當時耿墨池剛喪妻,他和葉莎的婚姻最終以悲劇收場,葉莎婚後患上嚴重的抑鬱症,數年後在家鄉湖南自殺,而且還是和情人殉情身亡,這讓耿墨池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是啊,很多的悲劇都可以避免。

  她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問題是這世上,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比如她自己,數年前回到國內,原以為可以重拾舊愛,不想最後落個身敗名裂,從家鄉離城逃到桐城,她也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萬劫不復。於是她也自嘲地跟耿墨池說:「哥哥,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

  舒曼是在林然和舒秦婚後的第三年回到國內的。逃避終究不是辦法。父親病危的信箋通過經紀人轉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她知道,是時候回去了,隨即收拾行裝直飛香港,再轉道回到離城。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她和林然不期而遇。

  「曼曼——」他站在那兒,離她僅幾步之遙,驚喜地輕輕喚著她的名字,「曼曼,你,你回來了……」

  舒曼站著沒有動,全身的神經陡然豎起,像尊冰冷的蠟像僵直著身體,感覺他那越來越近的聲音和氣息……心,猝然被撕開,來不及疼痛,久已結痂的傷口就汩汩地再次湧出血來。

  「真的是你……」而他站到她的跟前,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他還是一點沒變,依然儒雅斯文,一身深灰色西裝,讓他平添了幾分凝重和成熟,堅毅的下巴淩亂地露出小鬍鬚,更讓他透著男性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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