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一四九


  有天馬廳長把我叫去說:「最近幾天省裡可能會找你談話,你把廳裡的工作做一個全盤考慮,準備一下。」

  我前趨了身子說:「如果是上面的政策,要一刀切,我們也沒辦法,從心裡說,大家都是願意馬廳長帶領大家幹的。」馬廳長輕輕笑一聲,顯然不太相信這些話,我也就不多說了。他說:「我今年不到六十,精力還可以,你看我做點什麼好?」他做了一個手勢,「釣魚?」

  我馬上說:「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跟上面反映一下,能不能在衛生廳設一個巡視員或者督導?衛生廳還是不能沒有馬廳長的。」他搖頭說:「一把手退下來做巡視員的幾乎沒有。」

  我說:「衛生廳有衛生廳的具體情況,有機會這個話我是要說的。」又說:「還有人大呢,上面總要考慮一下吧,至少是政協。」

  他說:「政協就沒什麼意思了。」這樣我知道他的目標是到人大去占一個位子,就說:「說起來人大常委裡也應該有衛生系統的人,事關全省人民的健康,在人大裡也應該有我們的聲音。」

  他說:「你這種看法與我的想法比較接近,省裡的人如果談到這方面,你把你的想法向他們彙報一下。」

  我馬上說:「不是彙報一下,而是代表我們省衛生系統提出要求,強烈的要求。」他微微點點頭,這個話題就算完成了。接下來他又仔細地交待了怎麼跟省裡的人談話,大概要準備哪些方面的內容,我都拿筆記下來了。說完話我準備離開,站起來走到門邊,馬廳長後面說:「小池你過來。」

  我走到他面前站住了。他也不喊我坐,低了頭不做聲,兩隻手掌慢慢地來回搓著,好一會對椅子點一點頭,我就坐下了。他說:「鳥之將去,其聲也哀,人之將去,其言也善。

  我們今天好好說會話吧,以後還不知有這樣的機會沒有。」

  我馬上說:「以後的工作都離不開馬廳長您的指導。」他有點悲傷地笑,不置可否。停停他說:「有些話跟別人我就不說了,跟你吧,」他頓一頓,我馬上接上去說:「畢竟我是馬廳長您一手帶出來的。」

  他說:「正因為如此,我想有些多餘的話我還是說了吧。

  我在領導崗位上幾十年,如果說有什麼心得,那第一條就是不能抱幻想,對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能抱幻想,任何時候抱有幻想都將被證明是錯誤的。」這番話說得我心中沖了一下,這不會是在暗示我吧?難道我的想法他都知道?我不解釋,一解釋反而有了欲蓋彌彰的意味。

  我不動聲色說:「我記下了。」似乎他講的是別人,而我是一個例外。他講了好一會把話講完了,我說:「記下了。」他輕聲說:「去吧。」

  我忽然有點可憐他,正想找一番話出來表白一番,讓他放心。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說:「去吧,去吧。」

  我就離開了。

  其實馬廳長他可以等到六十五歲再退休,可以回到中醫研究院去做自己的研究工作,帶博士碩士研究生。可他不願這樣做,我理解他,太理解他了。在那個位子上呆了那麼久,已經形成了一種固定的難以移易的體驗方式,他需要別人對他恭敬,需要自己說話能夠算數,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研究人員能夠達到的境界。因此他無論如何都捨不得離開圈子,離開了圈子,他的世界就坍塌了。更何況他回研究院去怎麼跟別人交往?周圍的人有特殊的恭敬吧,他又不是廳長,這恭敬吧就顯得滑稽,雙方都會尷尬,沒有這種恭敬呢,幾十年培養出來的架子,放得下來?對他來說,沒有恭敬本身就是屈辱。如果進不了人大,權力脫了手,他就要嘗嘗世態炎涼的滋味了。世界會因為誰是誰而例外嗎?不會。對馬廳長這種想法,我還是有一點反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當了這麼多年的廳長,退下來還要抓住一點什麼。人對自己是有偏見的,人不可能放下自己。自我是人性難以超越的極限,不論他怎樣表白,怎樣故作豁達。想一想誰又能放下自己?想一想人抱有這種不可移易的思維定勢,卻掌握了公共權力,這真的令人不敢細想。古往今來多少大人物為了一己之欲不惜流血漂杵,歷史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比起來馬廳長這點願望又算什麼。果然過不了幾天我就被召到省委去談話。

  我上樓的時候還很自信,腿上的肌肉往後那麼一蹬,跨出去的時候就有一種彈性。上了三樓到組織部,看到部長辦公室幾個字,腿竟有點發軟。一個年輕的女孩接待了我,讓我等著,說章部長等會就來,就帶上門出去了。

  我坐在那裡等了幾分鐘,心裡就有點發虛,自己會不會有什麼問題被提出來,比如去年董柳收集股票的事?又比如三年前的那個傳說?我取下報紙來看,對自己掩飾著心虛。這時章部長帶著鐘處長進來了,我立刻站起了,雙腿併攏,肩往後靠,做了個立正的動作,手上卻還端著報紙。章部長笑咪咪說:「大為同志來了,坐。」

  我本來準備了嚴肅的表情,看章部長很輕鬆的樣子,也咧開嘴笑了一下。坐下來我在心裡批評自己,畢竟是沒經歷過大風浪啊,這就有點失態了,以後怎麼掌管一個廳?得把氣度拿出來!我迅速調整了神態以適合現在的氣氛,又感到了人採取什麼樣的姿態,完全是由他與對面的人的關係來決定的,我還能像對程鐵軍那樣對章部長?

  章部長說話開門見山,很快就完成了談話,鐘處長在一旁沉默不語,恪守著自己當配角的角色。

  我沒有想到談話這麼簡單又這麼順利。最後他果然問到:「你對馬廳長的安排有什麼想法?」

  我說:「這是省裡決定的事,我沒發言權,我想省裡總會全盤考慮的。作為我自己,我只希望工作不要受什麼干擾。畢竟馬廳長在衛生廳工作了這麼多年,他如果在一個位子上,還是有號召力的。他的話大家都服從習慣了,連我都習慣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