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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我說:「劉躍進說孔子死了,我看他老人家就沒死,真死了就不是這樣了。事情都是他老人家設計好的,凡事要講一個秩序。孔老先生該死之處不死,不該死之處倒是死了,那些今天尊他老先生為聖人的人,安的就是這個心。」現代也好,古代也好,碰了不該碰的東西,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古今一理。

  可惜我不是廳長。這個事實像錐子一樣紮在我的太陽穴上,並一直旋進去,錐尖就停留在大腦深處某個密實的部位,在那裡鑽出了一個等待填充的空白。焦慮和饑渴從空白之處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積聚了極大的心理能量。真有那一天我就說話算數了,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

  我覺得說話算數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生命的巔峰體驗,而這個目標又是無止盡的。這時我更加體會到了權,還有錢的妙處。這兩個東西不像飲食男女,滿足以後就索然無味,而不能提供目標感。只有目標感才能使人覺得活著的意義,有成就,賦予人生這一場荒謬而虛無的遊戲一種正劇意味。權和錢又是沒有限度的,無限的目標才具有無限的魅力,人永遠不會有停留在某一點上,而感到找不到方向的茫然無聊和厭倦。

  「你對廳裡的工作有什麼想法?」

  馬廳長最近有幾次這樣問我。第一次我還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我說:「我覺得每一項工作都很順利,大樓也蓋到十六層了,公司也上市了,要考慮的事情廳裡都考慮到了。」當他再次這樣問我,並特別提到有什麼可改進之時,我才有了一絲警覺,他未必是在考我?我說:「就照現在這樣就挺好的,要說改進,我還真想不出有什麼可改進的。當然省裡部裡再多撥些錢下來,還可以辦幾件事。」晚上我打電話給鐘處長,先問春節聚會的事,順便說了馬廳長問我的事。他說:「我也說不清,你看看去年十一月七日的《中國人事報》。」他只能點到為止,但這就夠了。

  我想如果到人事處去查找,賈處長是很敏感的,就乾脆到省圖書館去了。這天的報紙有中組部部長的一個談話,核心意思是要加快幹部年輕化的進程,我心裡怦怦地跳著,要抓住要抓住啊,不然這一等,起碼又是四五年。

  春節那天我去晏老師家拜年,把事情對他說了。

  我的意思是在這關鍵時刻,有什麼絕招沒有?他在紙片上寫了四個字:以靜制動。又在反面寫了四個字:兩個凡是。

  我看了說:「懂了。」

  我現在什麼也不做也不說就是最好的爭取。出來時晏夫人說:「我家阿雅在郊區醫院學不到什麼技術,也不是個長法,能不能活動一下調到人民醫院?」阿雅的事我知道,她在那裡呆這麼多年都忍無可忍了。她一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陪上面來檢查的領導打麻將。醫院領導給她幾千塊錢,輸光了就完成了任務。這算不算腐敗也講不清,至少不算行賄受賄吧,不能拿到桌面上來追究吧。在這些時候,地位高的人永遠是贏家。當然他也不傻,也知道自己是從何贏起,到時候是要回報的。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遊戲。

  我說:「我不是廳長,哼一聲就算數的,給我一點時間,半年之內。」晏老師說:「你別在現在為難他。」

  我說:「現在是有點為難,也許以後就不那麼為難了。」

  馬廳長再這麼問我,我說:「我看廳裡的事,凡是……只要是馬廳長您的決策,都是經過了周密思考的,想有所變動也難。只要是馬廳長您作的指示,我們都要貫徹到底的。」

  他說:「廳裡的工作可改進的地方還很多,不少,你替我想想,不要有什麼條條框框。」

  我沉吟了一會說:「想一想我竟想不出來,可能是我的思路還沒打開。」

  他說:「這幢大樓,有人提出過不同的看法,我想想是不是有點道理?」

  我輕輕一拍桌子說:「以前有人有想法,那還是眼光短淺,可以原諒,今天還這麼說,那就是別有用心了。」

  他說:「還有一種說法不知你聽到過沒有?有議論說我們省衛生系統有些資料不那麼準確,比如說湖區的血吸蟲發病率?」

  我皺了皺眉說:「不會吧?幾次抽樣調查我都參加了。要說絕對的準確,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倒想這些議論後面是不是有什麼動機?」他就不做聲了。終於有一天他對我說:「省裡已經找我談了話,按中央的精神,六十歲以上的廳級幹部要一刀切,我該讓賢了。」

  我吃驚地拍一下大腿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不可能!現在六十歲才人到中年,馬廳長您經驗豐富精力充沛,換了別人來掌這個舵,他掌得穩?」

  他說:「這正是我擔心的事。」

  我說:「我們與您配合工作已經習慣了,來一個新領導也難得適應。」又帶了感情地說:「特別是我個人,一走上崗位就是在馬廳長您的扶持下工作的,回頭看我走過的腳印,都是馬廳長引過來的,馬廳長您可不能甩下我們就不管了!是不是我們幾個人以某種方式向省裡彙報一下廳裡的具體情況,我們廳裡情況特殊,別人實在也接不上手。」他搖頭說:「不用了,我只希望後來的人能穩定大局才好。」

  我說:「還要能夠聽得進經驗豐富的人的意見,不然就把我們的工作部署打亂了。」他有些悲哀地說:「從來的新人都是以否定舊人另搞一套來標榜自己,我看得多了。」跟馬廳長接觸已有十多年,第一次看到他有這種悲哀的表情,幾次風浪中都沒見過。悲哀居然跟馬廳長有緣,這是想不到的。

  我說:「好在廳裡幾個人與您的工作思路都是一致的,不見得誰來了就另搞一套吧?再說他想搞就搞得起來嗎?有我們在呢。」馬廳長沉吟一會說:「我退下來的事已經定了,就不去說了,省裡要我推薦一個人,為了保證工作的連續性,我想推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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