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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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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不是誰的過錯,這是歷史。 我們的幸運和不幸,都在於我們在世紀之交遭遇了相對主義,它把一切信念和崇高都變成一種說法,一種含糊其辭模棱兩可的說法。一種說法不能夠成為犧牲的理由。活著是唯一的真實,也是唯一的價值。歷史決定了我們是必然的庸人,別無選擇。人們因此看清了真相,解放了自己,卻拋開了良知,放棄了世界。那些看清了真相的人實際上在一種更高的真實中迷失了,他們是這個時代最大的贏家,也是最大的輸家。 我不敢說自己真的贏了。」他沉默良久,點了點頭,說:「我說孔子死了還有另一條理由。孔子是講君子小人的,可市場和權力場只講強者和弱者。孔子死了,高貴和卑賤的區別已經被一種看不見的手抹平,而強者和弱者的差異如此明顯。人們看透了這一點,放下了精神高貴,社會彌散著痞子意識,王朔是痞子,他還痞得真誠,那些痞得虛偽的人,嘴上還念著道德經的人,那才是大玩家呢。古人可憑人格力量做個布衣君子,今天誰稱自己是布衣君子,那不是強者的笑柄?觀念從根子上都變了,我們甚至已經不能說小人是小人,君子是君子了。 我說金葉置業的余老闆是小人,自己是君子,那不是笑話?沒有了小人君子之辯,孔子他不死?承擔和犧牲的精神,人格和道德的力量,傳統文化兩大支柱已經崩塌,也沒有重建的可能。孔子死了,我很痛心惋惜,卻也看到這是歷史必然,在農業文明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觀念無法面對今天的現實世界。如果說孔子還剩一口氣,那就是食色性也,連我都要拿起這個武器大膽地走向墮落了,我只恨自己墮落不了!」 我說:「像你一個知識份子,要把過去的自己殺死,又談何容易?人人都是愛自己的,誰下得了這個殺手?我特別能理解你。墮落也要有殘忍的勇氣呢。」劉躍進說:「我說自己是知識份子我很慚愧,這一群人正在失去身份,變成了生存者操作者大玩家。對世界我已經是心灰意冷,從絕望中生出一種墮落的勇氣。有時候想著絕望中還有一線希望,物極必反,我就不相信功利主義對人的征服是永恆的。」 我說:「真有那一天,你劉躍進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你的等待和犧牲只有靠歷史學家來考證了,但恐怕未來的歷史學家沒有這樣一份閒心。」他拍著自己的頭說:「是的,是的。現在是從個人看世界的時代,世界對自己有意義那才是真實的意義,起點變了,世界翻轉過來了,從世界看個人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你對世界的那點意義世界是體會不到的,一隻泥牛填不平大海。大為我也要學你呢,要活出一點滋味,想想在世界上只能活一萬多天了。想那麼多幹什麼?當個旁觀者又怎麼對得起這點歲月,又怎麼能活出滋味?人活著吧,就是活那點滋味!」 他說著把嘴唇品咂了幾下,「那點滋味!」聽了他的話我感到了震驚,雖然這樣想法也是自己曾經想過的,但現在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說出來,特別是從劉躍進口中說出來,我還是感到了震驚。別人也在用心感受世界。這更使我相信,時間之中的某些因素,不是誰可以抗拒的,抗拒也沒有意義。歷史就是歷史,聰明的人,倔強的人,都拗不過歷史。 我為自己先走一步而有了現在的主動而感到慶倖。 很晚了我送他下樓,在樓梯上他忽然渾身摸著說:「地圖帶了沒有?哦,在這裡。」又說:「你猜我要這張地圖幹什麼吧?有出版商約我寫一部小說,故事發生在香港。條件是第一頁就要上床,要寫細節。 我想想錢來得快吧,就答應了。弄得好了還可以拍電視連續劇,那就不止三萬塊錢了。」 我覺得他有點可憐,教書先生沒見過錢,三萬塊錢就把頭低下來了。 我說:「出來了拿本給我看看。」 他說:「我用化名,用真名把我的名聲都敗壞了,也就是臨時騙它幾個錢。錢這個東西不能說它不好,它唯一的缺點就是沒長鼻子,不分香臭,只知道為主人服務,管那個人是不是王八蛋呢。 我看那個出版商離王八蛋也差不了多遠,有了一把錢就耀武揚威人五人六的,我暫時忍下這口氣,騙點錢再說。你想不到我也會這麼做吧?孔子死了,世界放下來了,內心的約束解除了,人輕鬆了自由了。」 我沒想到劉躍進他會說出這麼一大篇話來,早幾個月他還在說我和胡一兵呢。 我看他也別說別人,自己也是一個文化動物。 劉躍進去了,我在燈下發了一陣呆。在這個時代,我們遇到了精神上的嚴峻挑戰,我得承認這一點。 我們沒有足夠強健的精神力量來回應這種挑戰,在不覺中,就被打敗了,繳械投降了。 我們失去了身份,這似乎是時間的安排,不可抗拒。有史以來,中國的知識份子第一次失去了根基。他們解放了自己,卻陷入了萬劫不覆的精神絕地。最後我歎一口氣:「不知不覺,三千年一大變局!」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 新年剛過,我打電話到醫政處去,要袁震海把年前就佈置的全年工作計畫交來。袁震海說:「該死該死,這幾天我父親一病,我都把這事忘了。過兩天吧。」 我想誰都有個忘的時候,也沒放在心上,把已經收上來來的處室的計畫看了,準備替馬廳長起草全年工作計畫的報告,過了兩三天報告有了一個輪廓,可醫政處那一塊還空著。袁震海還沒送計畫上來,我心裡有點不高興,也不去催,等著。又過了一天,還不見動靜,我心裡就火了。你袁震海對我有想法我可以理解,讓我為點難我也能忍,我還沒有資格發脾氣,我只是個廳長助理,可報告是給馬廳長用的,這你是知道的!我氣起來幾乎就想空著這一塊交上去,你袁震海自己去向馬廳長解釋。想一想還是忍了,報告沒寫完整,總是我的事。 我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他說:「該死該死,這兩天實在抽不出空,明天一定送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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