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八四


  我感到了疼痛的快意。口中喃喃地說:「舒服啊,舒服啊!」狠狠地又是幾拳,接著雙手撐著牆,弓著身子,把頭在牆上撞了幾下。腦袋中嗡嗡地響著,我口中喃喃地說:「看老子碰不死你,看老子碰不死你!」

  我想給董柳打個電話,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轉了回來,我真沒勇氣拿起話筒。到了傍晚董柳來了,像個幽靈似的飄進病房。

  我說:「董柳,一波睡了。」董柳一聲不吭,揭開被子看一看一波的腿,就坐在床頭,傻了似地發呆。她的神態讓我害怕,她哭出來就好了。一會任志強董卉和岳母都來了。岳母語無倫次,說了好半天才說明白,是一壺水剛燒開放在案板上,不知怎麼就掉下來了。

  我說:「一波呢,有多動症,到處亂摸。」董柳說:「那你的意思是還要怪他?」董卉說:「不幸中的萬幸,冬天還隔了幾層褲子,要是夏天,一條腿都燙熟了。」她幾句話說得我心跳,覺得今天倒是揀了個便宜似的。董柳說:「今天不出事,明天要出事,樓道裡黑古隆冬舊社會,誰看得清?幾年了一間廚房都沒有。」她一說我恍然大悟,這事不怪別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總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原來不對是在這裡!我打自己打得太輕了,實在是太輕了。

  我猛地蹲下去,雙手拼命拔自己的頭髮,一定要連頭皮都拔了下來,我才解恨!董柳望著我一聲不吭,任志強和董卉跑過來,一人拖住我一隻手。

  我說:「讓我扯,讓我扯,扯下來了我就解恨了!我愧為人父,愧為人父啊!」他們把我的手掰開了,我右手抓著一撮頭髮,把它放在眼前仔細打量著。董卉說:「姐夫,你臉上有血,半邊臉腫起來了。」董柳一聲不吭望著我,岳母掩了臉在哭,我望著那一撮頭髮,忽然大笑起來:「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護士來給一波打吊針,岳母說:「小孩的血管細,要小心點。」任志強說:「叫你們最好的護士來,我們另外付錢。」護士撅著嘴,拿起一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緩慢地紮了進去。一波醒了,叫痛,連聲叫:「媽媽,媽媽!」

  我看著好一會還沒回血,倒吸了一口氣。護士說:「手動走針了,換一隻手。」董卉說:「到小兒科叫一個護士來。」這一次又沒有成功。護士說:「一群人圍著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一個護士來,說:「小兒科的。」董卉和任志強叮囑她要小心,新來的護士說:「我還沒開始打就緊張了。」董柳說:「都出去,都出去。」

  我們都出去了。一會董柳出來說:「又試了兩次沒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

  我進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說:「我試一試。」那兩個護士都不同意。董柳說:「我幹這個都七八年了,那時候你們還沒進衛校呢。」拿了工作證給她們看,就同意了。董柳把一波額頭上的頭髮剃了一圈,仔細看了一會,要我扶住一波的頭,我說:「我手發軟。」就叫任志強扶住。董柳舉起針看了看,很麻利地紮了進去。

  我看見回血了,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兩個護士吐出舌子面面相覷。

  任志強買了盒飯來,董柳說:「還有心思吃飯!」任志強把飯放在那裡,不再勸她。董卉說:「姐夫你把臉上的血洗了去,這一邊都腫了。」

  我這才感到臉頰火辣辣地發燒。

  我說:「腫了?腫得好。」董卉遞手絹給我,指著自己的眼角說:「這裡的血,擦掉。」

  我沒接手絹,用衣袖擦了幾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點東西,她慢慢轉過頭望著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聲不吭。

  我看了心裡發冷,卻無法給那種眼神一個準確的描述。好一會她說:「吃得下你就吃。」

  我沒有饑餓的感覺,有我也不會吃,我渴望找到一種極端的方式懲罰自己,這樣才能平衡一下對兒子的歉意。後來我渴了,想喝水了,馬上發現只有讓自己這麼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懲罰的最好方式,用饑餓來懲罰那是太輕描淡寫了。整個晚上我都這麼忍著,在極難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開始嘶啞,連唾液也沒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劃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會噴出火來。實在忍不住了我對自己說:「這點小小懲罰就夠了嗎?我還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邊緣。」

  早上我發現隔壁房的一個小女孩床前床後被花籃包圍了。連床下都塞了四五個。

  我瞭解了是市工商局一位副局長的女兒動闌尾手術。

  我想著一波比誰低了去了?沒有人送花籃,連看望的人還沒來一個。花籃很漂亮,可世界實在太無恥了,無恥到無恥的地步了。局長夫人知道了一波的情況,要我拿兩隻花籃過來,我馬上用一種不屑的手勢制止她說下去。醫生查房之後我走了出去,想給兒子買兩隻花籃。

  走在大街上,我看一切東西都蒙著一層暗綠,我心裡念叨著:「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世界。」反復這麼念著我覺得自己又有了一種發現,一種生活的底牌被徹底揭開的感覺,像有一束強光,把那黑暗深處的東西都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剛剛過去,可我感到已經非常遙遠。「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世界!」事到臨頭了作揖打拱有什麼用?雙膝彎了又彎又有什麼用?哭都找不到掉淚的理由。事到今天,我池大為還敢說沒有什麼力量能使我把頭低下去再低下去嗎?我不願意這樣理解世界,我拒絕了很多年,可是在這生與死的邊緣地帶,我無法再作出另一種理解。

  我為自己的發現感到了激動,這是丁小槐們早就在實施著的原則,我其實也早就認識到了。可今天的理解特別深刻,我有了勇氣。這樣想著我忽然有了一種衝動,要馬上去做點什麼才好。激動中我口中居然也有了一點唾沫,乾枯到麻木的舌子也有了一點濕潤之感。

  我想到了自我懲罰,想把唾沫吐掉,吐了三次也沒吐出東西來。再用力往手心吐,舉起手仔細看了,一點唾沫星也沒有。

  我在心中醞釀著一股狠毒之氣,用手比劃出一把手槍,一路走過去,見了不順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來,食指那麼勾一下,算是斃掉了一個人。沒走多遠我就斃掉了九十九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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