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八一


  我說:「我一沒寫名字,二沒暗示自己的身份,連指紋印都用抹布抹掉了,誰會知道?」她不屑地嘿嘿幾聲,我心裡直發冷。她說:「誰會知道?我就知道!衛生廳除了池大為誰還會做這樣的蠢事?你以為領導不會看人,他不會看人他能當領導?」

  我說:「萬無一失。」就把前前後後的事都對她講了。她說:「大為我跟你說,別的事都算了,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

  我馬上說:「別的事都算了,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人總要講點良心,那些病人有好苦,我是跟你說過的。

  我們這些人,平時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在關鍵時刻,還是要認一認真的。」她馬上說:「如今的事能認真嗎,傻瓜才認真!要說講良心首先要對自己家裡人講!對自己家裡的人不講良心的人,我就看不出他有什麼良心。」

  我用力揮一揮手說:「這件事你就當不知道。」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兩個人好像第一次認識似的。好一會她叫了一聲:「大為!」雙手扶著床沿,慢慢地跪了下去,膝蓋在水泥地上移動著,把臉轉向了我。

  我心中猛地跳著,像有一隻手用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嚨,沖上去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她掙扎著又跪在地上,雙手扶著床沿,指甲用力地掐進木頭裡面去,說:「你今天不答應了我,我就這樣到天亮。」

  我說:「答應你答應你答應你!你把這封信撕了。」

  我去攙她,她扶著床沿不肯鬆手,說:「還有!這封是複印的。」

  我打開抽屜把那幾封信拿出來,塞到她手上,那一瞬間我看見床沿的油漆被掐掉了幾小塊,留下幾個鮮明的指甲印。她站起來,坐在床上,拿起一封信,也不拆開,慢慢地撕了,撕得粉碎,然後又拿起第二封。最後一小堆碎紙堆在床上,看去像一個小墳堆似的。這時父親的墳堆也在我心中浮現出來,我眼淚一湧,在淚水朦朧之中兩個墳堆一虛一實,疊印在一起,都不甚分明。

  董柳把夏天點蚊香的瓷盤找出來,把那些碎紙抓進去,蹲在那裡,點燃了。火光跳躍著,映在董柳的臉上,忽明忽暗地閃。

  我用力盯著閃動的火光,從中間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中間的黑洞越來越大,一點白煙漫上來,彌散開去。一會兒火花熄了,只剩下一點泛白的灰燼,房間裡也彌散著一股煙氣。這不是我熟悉的煙氣,近在跟前,又很遙遠。當年父親在那些寂靜的夜晚把自卷的紙煙一支又一支抽下去,小泥屋中也有著那麼一種煙氣。那種煙氣我感到熟悉而親切,卻一去不復返了。等董柳做完了這一切,我從鼻子裡發出幾點笑聲,就走了出去。

  我走到大院門口,想走到街上去。剛出了門,忽然感到外面的世界非常空洞,又轉了回來,在院子裡轉了幾圈。院子裡靜悄悄的,月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我想著現在只有它能理解我了。

  我晃了晃身子,影子也動了動。

  我暗自歎了一聲:「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又望著影子搖搖頭,「無人省!」看看表已經十一點多鐘,猶豫了一下,還是向晏老師家走去。

  晏老師披了衣起來,神色有點緊張,問我有什麼事,這麼晚又來了?我說:「跟董柳吵架。」他用詢問的眼光打量著我說:「吵架了?」顯然不相信是因為這點事半夜來找他。

  我把事情詳細講了,他說:「大為,你太天真了。」

  我說:「晏老師您也是這樣想?」

  他說:「這件事吧,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也不是你發現了新大陸。」

  我說:「知道了總得有個人來吼一聲吧。鬧出來有了壓力,也多撥點款去幫幫那些病人,說嚴重點是救救他們。」

  他說:「這是現任領導的一大政績,你去戳他這根痛神經?」又說:「我們先來討論一下你這封信的命運。」他敲了敲桌子,「部裡收到這封信,是一個家在血吸蟲區的大學生寫來的,情況很嚴重。信落在一個很負責的人手中,他怎麼辦?他放下一切就往長港鄉跑?只能轉到省裡,廳裡,也就是他們手裡。他們會分析這封信的背景,一個大學生有什麼必要隱匿自己的名字?這顯然是有忌諱的人寫的。誰有忌諱?肯定是身邊的人,知情的人。分析到這裡,你的形象基本就出來了。再把下去搞調查的人逐個分析,平時的為人性格,說的話,再有江家傑一彙報,知道你還去過長港鄉,跑得了你?」

  我說:「那也可能是華源縣衛生局的人寫的。」

  他說:「那你就嫁禍於人了。再說郵戳在省城,華源縣的人寫的?」又說:「你署上個假名字吧,一查就出來了,當地有沒有這個人在讀醫學院?沒有,又回到你頭上來了。那些人在這些事情上有多麼捨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像的。最好的設想是你竟然把這件事扳過來,部裡來人重新調查,這其實根本不可能。萬一可能吧,我說的是萬分之一,領導抹了一臉灰,可他會倒嗎?他不倒你想想他的心情吧。這樣你想你的處境會怎麼樣?董柳她憑直感知道這是做不得的事,她想得不錯。大人物的意志堅如磐石,你千萬不能設想憑自己幾句痛切之言就使他有所觸動。世界上沒有比良心更靠不住的東西了。」

  我說:「沉默是金這句話,真感到是一句好話了,掂在手中有份量啊。您這麼一分析也是對的,可我想一想自己總還有點責任,總應該有人向那些村民負責。

  我參與了這件事,我就不能沉默,我就應該向他們負責。」他馬上說:「你向他們負責,誰向你負責?那些村民能向你負責?我們再來看你被揪出來以怎會怎麼樣?沒有人會直接點你的名,但大會小會上會不斷有人說,有個別人,企圖破壞廳裡的的榮譽,領導會說,下面的人也會跟著說。別人知道你池大為是好人,也不敢沾你的邊。對他們來說,好人壞人的判斷是無所謂的,利害關係的判斷才是真的。你會發現周圍的空氣忽然變冷了,冷空氣包圍著你。暫對不會有人把你怎麼樣,但是你完了,你哭都不知哭什麼才好。你說自己受了委屈,可沒有整你,也沒人說是你在搗鬼。你知道自己玩完了,還說不出心裡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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