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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她說:「這兩年我到哪裡,都是飛來飛去,可以說是心到身到。對你我沒必要炫耀什麼,你也不是吃這一套的人,我是說,有些東西,一定要在那個位子上才會有,否則什麼都沒有,連尊嚴感都沒有。

  我的體會是尊嚴不能建築在一種空洞的驕傲之上。世界就是這樣冷漠,甚至說無恥。北京這樣,哪裡都這樣,不存在一種詩意的空間,說到底還是人性太無恥了。昨天我想了好久,覺得有必要刺一刺你,狠了心也要刺一刺你,如果你想到其它同學並不這樣刺你,你就別記恨我吧。你再這樣下去,就可惜自己這一生了。」

  我說:「小曼你知道我並不傻,我只是被自己心裡什麼東西擋住了,就是邁不出去那一步。」

  她說:「現在是什麼年代,個體生存的年代,生存是生存年代的最高法則,是絕對命令,我們的前面除了生存什麼都沒有。當一切都在現實的平面上展開的時候,那些虛幻的東西,什麼什麼精神,其實很蒼白,也許迷人,但還是蒼白,不能跟現實發生真正有效的聯繫!我猶豫了三年,放棄了,才有了今天。誰知道你竟堅守了這麼久。

  我因此很理解那些貪官,他們是先知先覺者,他們早就看透了,不相信什麼了。伸手就可以拿到的錢你要他不拿,那怎麼可能?他們不過是按照生存的法則辦事罷了,他們知道什麼才是真的,他們根本就不需要一個轉彎子的過程,煞費苦心去討論對不對在他們看來是可笑的。你吧,太敏感了,就把自己拘起來了,要不十年前我們也不是那樣一個結局。有時候想起來我也恨我自己當年太驕傲了,就不肯委屈自己一點。」

  我說:「當年你委屈了自己,今天就要坐硬坐出差了,還想飛來飛去?」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是服務小姐送點心來了。

  我正想應一聲,許小曼用一個手勢制止了我說:「等等,讓她敲。」外面敲了一會,又停一會,再敲。

  我說:「讓她進來吧,她端著東西老站在那裡也不好。」

  她說:「你還是那麼心軟,你總是心太軟。」就應了一聲,小姐進來,臉上還陪著笑,把小籠湯包放在桌上去了。許小曼說:「她心裡不火?火還得笑著,誰叫她是個服務員?小人物就是這樣的命運,她有自由?自由是有些人的特權,你不要善良而一廂情願地想像他們有那麼多條條框框把自己框在裡面。這些年我看透了,心也變硬了,柔軟的一部分像淬了火一樣也有相當的硬度了。你不硬,不跟下麵的人拉開距離,他能跳到你頭上,穩穩地騎著你。」

  我說:「好像這些話不應該從許小曼的口裡說出來。」

  她說:「現實如此現實,叫人怎麼去說風花雪月?去掉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裹,深入到事情的核心,就這麼回事。」

  我說:「想想也真是這樣,我又不傻。」

  她說:「你想通了我們來做個實驗,你說,一加一等於三。」

  我笑了不做聲,她說:「我說了等於三就等三。」

  我於是說:「一加一等於三。」

  她說:「這裡有兩種包子,你掰開一個看看。」

  我掰一個,是豆沙的。她說:「這肉餡的湯包挺好吃的,你說。」

  我說:「是豆沙的。」

  她說:「這肉餡的湯包挺好吃的。」用手指一指我手中的包子。

  我說:「我說不出口,太殘酷了。」

  她說:「你回去練習練習,把心裡擋著你的那些東西踢開,你管它一加一等於幾,管它是馬是鹿?習慣了就好了。」

  我說:「我還是搞我的業務吧。」她歎了口氣說:「大為你去搞業務也好。明年你報個課題上來,我替你活動活動,讓評審組給你批了。」

  我吃驚說:「專家聽你的話,他們一個個傲得跟什麼東西一樣。」許小曼望了我一會說:「大為你是真書呆子呢,還是裝書呆子?你不像生活在這個圈子裡的人。」

  我說:「我想著一個國家課題挺遙遠的,也挺神聖的。」

  她說:「那些傲慢的人也不能對誰都傲吧,他們也有要過別人手的時候吧。」

  我吸一氣說:「小曼我真的小看你了。」

  她說:「現在知道哪裡有自由了吧。」於是我就說了中藥現代分類方法這個題目,她聽了說:「有這麼巧的事,跟匡開平報的差不多。」

  我大吃一驚問:「他是什麼時候找的你?什麼時候?」她見了我的神態,也緊張起來說:「怎麼了,他是上個月找到我家,給我看了一個計畫,初步的論證都有了。」

  我一拍桌子說:「天下它偏有這樣的人!」杯子裡的茶都溢出來了。

  我把兩個月前的事說了,許小曼說:「世界這麼大,到什麼地方去咬不行,偏要咬老同學。」又說:「說怪也不怪,咬別人交得著嗎?誰不想擴大自己的空間?」

  我說:「這也是絕對命令。」

  她說:「你見了老同學就說實話,太老實了。你明年只管報來,你有前期成果,他沒有。他想弄成?那不可能,不可能,他成了精怪都不可能。」

  我說:「明天還有一個聚餐,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跟他見面。」

  她說:「這就是你要進步的地方了,他都不怕,你怕?是誰做了賊呢?沒這點心理承受能力,怎麼能在圈子裡混?」

  我苦笑說:「我就是如此地無用,幸虧當年──不然連你也給害了。」她望我好一會,像要把我看透似地,幽幽地說:「那也不一定。」

  在昏暗的燈光下,許小曼的眼神有點變了,我裝作看不懂,心裡有了點不知所措。她說:「那也不一定。你以為我現在很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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