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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幻想著有一個抽象的自我從軀體中抽繹出來,以懷疑的眼光對自己進行客觀的審視,這樣我覺得別人那種譏誚的眼光也並非沒有道理,你不是個人物,怎麼能要求別人把你看成一個人物?世界變了,一切都顛倒了,我感到了陌生,也感到了幻滅。權和錢,這是世界的主宰,是怎麼也饒不過去的硬道理。可在這種硬道理面前低下了頭,那還是一個知識份子,一個好人嗎?做一個好人,既不可能期待別人的理解,也不可能指望時間的追認,更不可能對世界有什麼觸動,剩下的唯一理由,就是心靈的理由,我願意這樣做,向丁小槐學習我不能感到幸福。可在今天,一種心靈的理由,還是不是一種充分的理由?並沒有一種先在的力量規定了我,我為什麼要自己規定了自己呢?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天我在剃鬍子的時候,對著電動剃鬚刀上的小鏡看著自己的臉,先是額頭,眉毛,眼睛,移下來,鼻子,嘴巴,看久了有一種似真似假的感覺。這就是我,在這個瞬間,我存在著,就這麼回事。

  我突然驚異地發現,自己的下巴上有一根棕色的鬍子,像燒焦了似的。這是真的麼,我都有黃鬍子了,什麼叫時間不饒人?這就是啊。就像窗前那棵銀杏,我觀察有很多年了,那樹葉每年真正飽滿而嫩綠的時間只有幾天,似乎還沒充分展開呢,就轉向深綠去了。

  我心中一陣絞痛,就這麼完了嗎,這一輩子?無論如何,我得給自己找一條出路。想了許久,只有兩個方向,要麼跟在丁小槐後面走,要麼寫幾篇像樣的文章出來,也發表到《中醫研究》上去。世界很大,展現在我眼前卻只有這麼一點點,把宇宙都想遍想穿了還是要回到這一點點上來,這是唯一的真實。臉盆裡的風暴也是風暴,總比兩手空空要好吧。何況那點東西,一粒芝麻,對自己來說還是很有用的啊。想起自己猶猶豫豫遲遲疑疑竟過去了六年,真的是太可惜了。跟著丁小槐走,那是一條效益最高的道路。市場的原則就是追求利潤最大化,大家都把這一點悟透了。可是我的情感本能卻不由自主地有著強烈的反抗,沒有別的,就是心靈的理由,一種流淌在血液中的力量阻擋著我。

  我有沒有權利以利潤最大化的方式操作人生?我無法回答自己。

  我相信在人的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規定了他,他只有服從這種神秘力量的引導才會感到幸福。

  我幻想著自己皮膚下的血管中跳躍著無數的藍精靈,他們在呼喚著我,我不能太扭曲了自己。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董柳說了,董柳說:「由你吧。」

  我心裡感謝著她的寬容,她已經忍受了這麼些年,還準備忍受下去。

  我從圖書室借了許多書來看,上班的時候也看,晚上也很少去下棋了。這樣我很快就恢復了感覺,不時地有創意的火花自動地閃出來。不久,我寫好了一篇自己滿意的論文,寄出去了。

  任志強打電話來說要我幫他一個忙,我不加思索就答應了。他說的話我能不聽?我問他是什麼事,他說:「星期天早上你來省展覽館,我八點鐘在門口等你。」放下電話就心裡很不舒服,他居然大咧咧指派起我來了,連是什麼事情都不解釋,我是你養的一條狗嗎?可是我知道自己還是得去,能不去嗎?回家我對董柳講了,董柳說:「總算有一次機會能幫他

  一次忙了,我們欠別人的欠得太多了。」

  我說:「去幹什麼他也不講,我想著就沒什麼好事,我又不是他養的一條狗。」她吃驚說:「那你的意思還準備不去?只要你好意思,你就別去。」到星期天一早董柳推醒了我,也不說什麼。

  我馬上跳下床,抓幾片餅乾就去了。

  任志強果然在門口等我。他說:「今天是高科技產品展銷會,我們公司要推出一種新產品,請你來促銷,現在國外的生意做不動,先在國內燒它幾把火。」

  我知道了今天的任務是在他們的展臺前推銷氣功魔掌。他說:「氣功魔掌是按中醫的經絡原理設計出來的,可以治全身的病。你把其中的原理講給顧客聽。」說著從皮包裡掏出一個給我看,並把它的功能講了一番。連任志強也來跟我講經絡理論,這個世界真是充滿了黑色幽默意味。

  我接過魔掌一看,是一個手掌形的東西,桐柄鋁質,全封閉,中間是太極圖,八卦環繞著太極圖,旁邊兩行字是「依圖找方位,時空資訊來」。翻過來是手掌上與全身相對應的部分,頭背腰尾肛,腦鼻喉胸腹等等,旁邊兩行字是「六格是九宮,太極是全息」。

  我看上面煞有介事,心中實在好笑。裡面也許有幾塊磁鐵幾根銅絲,說到治病,那只能哄愚夫愚婦。

  我說:「這個高科技產品真的能治那麼多病?」

  他說:「人體的所有部位上面都有,不能治病那我們還搞展銷?」又要我仔細看說明書,「按照上面講也就差不多了。」說明書非常精美,可都是一些鬼話。為了別人賺錢,要我來講這些鬼話,做人真是太沒尊嚴了。可是我能不講嗎?我問他魔掌多少錢一個,他說「才兩百九十九,十個以上批發七折。一個月的工資就可以買這麼一個高級保健品,真便宜啊。」

  我想著這玩意的成本決不會超過十塊錢,我沒說出來。到了展臺前幾個小姐披了綬帶站在那裡,是請的中醫學院的學生。任志強說:「大家按說明書的介紹統一口徑。」又示意一個小姐把一塊標牌掛在我的胸前,上面寫了我的名字,標明是了北京中醫學院的碩士。

  我站在那裡很不舒服,今天逃不脫要當一回騙子了。快九點任志強說:「馬上就進場了,說明書看熟了吧?」

  我說:「看當然看熟了,只是……」

  他打斷我說:「姐夫你等會千萬別這樣說話,只是一條,能治病,特別是腦血栓、腎病、肝病、胃病!」說著抱拳拱一拱,「拜託。」又說:「我們隨便動一動都要錢,錢從哪裡來?還是要從生意上來。」他沒說裝電話要錢,就是給我面子了,我還能說什麼?我想,好在這玩藝兒也不會傷著人,騙只騙別人的錢,又不騙他的命,何況也不會有窮人來買。有人過來了,我站在一邊,任志強對小姐說:「靠邊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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