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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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歎氣說:「道理還有你這麼講的,這個世界越來越講不清了,本來講得清的也都講不清了!任志強就憑他還可以甩派頭,這個世界真的不像個世界了。」 她說:「潮流來了,人人都知道要跟著走,你去跟它講道理,它把你甩到後面去,理都不理你。」 我說:「人人都聰明,都跟著走,那就太它媽的了,天下總還要幾個傻瓜。」睡覺之前我對董柳說到辦公室拿個材料,就下了樓。近來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覺得這個世界跟自己心裡認識的世界並不是同一個世界,自己對世界的想像與世界給自己的經驗,越來越合不上拍了。九十年代,世紀之末,天忽然就翻過來了嗎? 我走在大街上,想體會一下自己對世界的感覺。眼前的一切並不奇怪,都很正常。下夜班的人在等車,高聲議論什麼。一對戀人手牽手緩緩走過去。灑水車開過來,放著輕柔的音樂。騎單車的人把鈴按得飛響,一閃而過。 我看著自己的影子在路燈下一長一短,忽然有了一種可憐自己的意思。 我並不傻,可就像被什麼東西罩住了似的,伸不出頭!要說怨誰吧,誰也怨不著。那麼怨自己,可自己又錯在哪裡!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要把自己的頭摁下去,摁下去,拼命掙扎著想抬起來,卻還要再摁下去摁下去。你不知道是誰在這麼用力地摁著你,可他就是死死地摁著不鬆手。 我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設想也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越想做點什麼,就越沒有什麼給你做,你越想把腰挺起來,就越叫你挺不起來,心裡空蕩蕩的過了這麼幾年,根本沒在生活中紮下根來,這滋味真不是滋味啊。讀書時的理想一點都沒有實現,相反,那理想本身倒越來越渺茫越來越抓不住了。剩下的就想做個好人,相信總有公正在時間路口等待吧。現在連這點信念都變得猶豫起來。有誰理解自己,又有什麼在等待?連董柳也不願理解,不願等待,那麼還能指望誰來理解誰在等待?那麼還剩下什麼?就是眼皮底下那點東西,董柳看見的那點東西。 我並不傻,我看得見路在哪裡,可是我邁不出去。 我實在沒有辦法如此現實地去設想人生,這實在是太現實也太殘酷了。你就是你,在那個時間的瞬間,在那個空間的角落生存著的你,如此而已。這實在是太現實也太殘酷了,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論。可是,我憑什麼拒絕,憑什麼反抗?我不能回答自己。 我需要一種拒絕的理由,一個反抗的支點,我找不到這個支點,這實在是太現實也太殘酷了。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起地球,天啊,給我一個支點吧。 在大街上這麼走著,我看見路邊有一個人擔著擔子,打著手電筒,在垃圾堆裡翻找著什麼,是個撿破爛的人。 我走過去打招呼說:「師傅,這麼晚了還在工作?」他站直身子望我一眼,不理我。 我說:「朋友,你這一天能掙多少錢呢?」他望著我猶豫了一下說:「你喊我?」 我說:「朋友,我是喊你呢。」 他說:「你喊我,朋友?」 我說:「朋友。」 他說:「有什麼事,這裡不准翻?」 我說:「誰說不準翻?問你這一天能掙多少錢?」他遲疑地說:「多少錢?一口飯錢吧。」 我說:「都這麼晚了還在工作呢。」 他說:「不幹誰給你飯吃?到明天早上就沒我的份了,別人來過了。」 我說:「很辛苦啊,朋友。不過也好,不要想那麼多事。」他淒然一笑說:「好?相聲也不是這麼說的啊。」 我摸摸口袋,想給他一兩塊錢,卻沒有帶錢出來。 我往回走,上樓的時候,感到了一陣莫名其妙的輕鬆,又自嘲地笑一聲,推開了房門。 一波慢慢長大起來,我發現自己對他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變化。以前吧,我也愛他,也掛記著他,可並沒有那種入骨入髓的感覺,還覺得董柳那種不可理喻的偏執非常可笑。天下的孩子那麼多,怎麼可能自己的孩子就集中了一切優點,樣樣第一?父母用那樣的眼光看自己的孩子是沒有道理的,可董柳說有道理。 我說:「你的道理是沒有道理的道理。」 現在一波長大起來,我倒悟到了人從自己的立場上去看世界,他其實是不講道理的。那種沒有道理的道理,其實是最深刻的道理,置根於人性深處。由於深刻,它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社會的演進而改變,人永遠都是人。 我看一波吧,怎麼看怎麼順眼,連把尿撒在床上了也順眼。早些時候他在床上爬著想靠近我,嘴裡含糊地喊著「爸爸」,可越爬卻越往後面去了,急得「哇哇」地叫。 我把他抱起來,他就把臉貼在我臉上,這種感覺跟以前硬是不同了。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董柳,她說:「還是個做父親的呢,兒子都這麼大了,才感到兒子是兒子。」 我說:「有時候我覺得奇怪,我貢獻了什麼,就貢獻了一條蟲吧,那只是億分之一呢,沒想到那條蟲就有這麼神秘的力量,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不合邏輯,太不合邏輯了。」董柳說:「你根本就不配有這麼好的兒子。」她以前說一波這裡像我那裡像我,連皮膚的質感和腳趾頭的形狀都像我,我還想著這是一個女人習慣性的說法,現在仔細一觀察,可不是真的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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