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我在窗外來來回回地走,總想找到一個機會,單獨地看一看她。可不斷有人來往,一呆就是半個多小時一個小時。天黑之後又來了一個男的,高高大大,在她的床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恨得我心中癢癢的。本來還想就這麼進去看看,看同學嘛,到後來越發失去了勇氣,人家有人看有人守,我是誰?回到寢室想找另一個同學一起去,可沒有勇氣開口,好像一開口別人就會知道我想什麼。又回到醫院,那人還沒走。一直到醫院關門,看那男的出來,在他後面跟了一段,徹底泄了氣。

  第二天上午我沒去上課,一打鈴就直奔校醫院,老天保佑,她床前沒人。許小曼很興奮說:「大為你怎麼早不來看我?」

  我說:「反正你有人看。」

  她說:「我一直在等你。」

  我說:「昨晚上我來了,這裡一直有人,有人守到關門,就沒進來。」她笑了說:「傻哥哥呢,那是別人,不管他。人家要來,我總不能叫他走,那是別人。」

  我們說著話,她眼晴裡的那點東西似乎是很明確,又不明確,我不敢確定。說著話她一隻手從毯子下緩緩伸過來,似乎不經意地,觸到了我擱在床邊的那只手,停下。

  我沒有動,她冰冷的手指摸索上來,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握了一下,又慢慢摸上去,在我的手腕上來回摸撫,最後把我的右手握住,攥緊,漸漸攥熱了,說:「你好。」眼睛也閃著一種奇異的光,像是一種能量在瞬間被點燃了。

  我感動得直想哭,說:「是真的嗎?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啊!」

  她說:「誰說不是真的,不可能?」把我的手握得更緊,手心傳過來的一種濕熱,一種渴念。

  我全部的感覺都集中到那只手上,感到手心一下又一下有著節奏均勻的微顫,像有一顆小小的心臟在那裡跳動。

  正是這幸福的時刻,她媽媽來了,要接她回去。

  我叫了一聲「姨」,她點點頭,不說什麼。看著她媽在收拾東西,我呆在那裡,手腳都成為了多餘的東西。她媽扶起她時候,我想上去幫一把,手往前一伸又縮了回來。許小曼說:「池大為你拿東西。」

  我心裡一熱,把網兜提在手中。這時進來了一個軍人,她媽說:「小李把東西提到車裡去。」

  我就乖乖地把網兜遞了過去。小李把車發動起來,我呆站在那裡。許小曼說:「大為我很快就會好的。」

  我剛把手揚上去,車就開了。回到寢室,我把右手放到鼻子前聞了聞,又聞了聞,猶豫著,在臉頰上摸了,臉上一陣發燒,羞怯地偷笑了一聲,又猶豫著,把衣服揭開,把渾身上下都摸了一遍。

  這樣我跟許小曼就明確了那點意思。不可思議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我幸福地覺得世界是一個虛構。

  我不放心總是問她怎麼會喜歡了我,還有那麼多優秀青年呢。她說:「他們太聰明了,看去那麼浮著輕飄飄的。」

  我還不放心再問幾次,她說:「喜歡就是喜歡吧,愛就是愛吧,為什麼一定要問那麼多為什麼?」又說:「我就那麼不會看人?杜聿明的女兒,那麼多公子哥兒圍著轉,她都看不上,偏看上了布衣子弟楊振寧,怎麼樣?那才是眼光呢。」她這麼一說我感到慚愧,我哪能有那麼大的出息?我沉醉了好些日子,捧在手裡都怕手心那點熱氣把她融化了。跟許小曼的交往大大地激發了我的奮鬥精神,我不做點事出來怎麼對得起她?我真覺得她樣樣都好,連生氣都讓人愛。在一個臺灣作家寫的書上看到,他聲稱自己的妻子是「亞洲最漂亮的女人」,我覺得簡直是胡說八道,真恨不得一拳把他打到牆上變幅畫。想來想去還是原諒了他,他沒到北京中醫學院來過,也沒見到過許小曼啊。

  因為許小曼我得罪了那幾個同學,他們把我的看作情敵。伍巍說:「大為你爆冷門了,你有時考試爆冷門,沒想到別的方面也爆冷門了。」

  我老實說:「我自己也沒想到。」又恨自己不爭氣,他這麼說,我怎麼不反擊?馬上又說:「難道誰規定了誰一定是屬於誰的?」汪貴發在一邊說:「沒想到他倒吃著天鵝肉了。」這個汪貴發,前幾年經常耍我,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寢室,幾個人圍著一副啞鈴在說什麼。

  汪貴發說:「池大為,剛才我們幾個人舉啞鈴,看誰能雙手舉兩隻堅持十分鐘,沒有一個人堅持下來了,你敢試試?」

  我說:「這算什麼!」舉了有五分鐘,汪貴發一本正經看著表說:「快了,快了。」另外幾個人開始發笑,漸漸笑得前僕後仰。

  我這才知道上當了,硬是咬著牙堅持了十分鐘。伍巍說:「我肚臍眼都笑痛了。」現在他竟對我這麼說,我憋了一會,衝口而出說:「你才是癩蛤蟆呢。」他馬上跳起來說:「池大為你罵人幹什麼,我說了你嗎?」

  我說:「那難道我說了你?」倆人吵了起來,被伍巍拉開了。

  跟許小曼交往久了,我感到她被家裡慣壞了,也被男孩子們慣壞了,她的願望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可以討論的絕對命令。開始我還是忍著,為了她別說忍這麼一時,忍一輩子也是應該的。可日子久了也難免發生一些小衝突,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淚直流。這時候我就要把男性的倔強強壓下去,陪著笑作出深刻檢討。

  我能夠忍受她的任性,可是任性後面的那點意味,那點居高臨下和恩賜的意味,卻是我絕對接受不了的。

  更令我難以接受的,是她那種等級觀念,她認為人天生就分為了上等人和下等人,連血液和腦垂體都不同,這是遺傳基因決定的,因此不可能改變。而我的觀念完全是平民化的,我看到那些山民的孩子並不比誰傻些,只是沒有一種適合的環境。

  我說:「我就是山坳裡出來的,那我也是下等人。」

  她說:「你不是,不然怎麼你沒讀高中也考出來了,別人就出不來?你爸爸也是讀了大學的。那種不同在血液裡骨頭裡腦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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