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 上頁 下頁 |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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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那年,因為著名的黃色錄影事件,我差一點被學校開除。那是我生活中的第一次危機,事件發生後,我對李良說,如果我真的被開除了,我一定不回成都,而是躺在某一段冰冷的鐵軌上,就像我們無比景仰的偶像,那個死亡成就的英雄,海子。 90年代初期,是大學生經商最為瘋狂的年代,到處都在討論賣茶葉蛋的應不應該比造導彈的賺錢多,大學生們好像一夜之間被尿憋醒了,紛紛拋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述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歷史重任,把腦袋削尖,爭先恐後、氣急敗壞地往錢眼裡鑽,那個時候,誰要是說自己沒當過小販,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們學校的商潮也頗為壯觀,食堂門口糊滿各種變態的廣告,賣書的、組織家教的、聯繫直銷的,用的詞也是花裡胡哨,無奇不有;宿舍樓下的小攤排出幾裡長,一天到晚鬧哄哄的,比外面的菜市場都鮮活生猛。每個人都是一個貿易公司,我們宿舍的門一天要被敲開八十次,賣襯衫襪子的,賣速食麵榨菜的,賣梳子鏡子化妝品的,甚至還有上門推銷避孕套的。學校當局順應天時人心,組織學生搞模擬股票市場、模擬期貨市場,人潮湧動,跟趕集一樣。 我曾一天之內賺了幾十萬,當然,全是假的。那個年代到處流傳著一夜暴富的假新聞,說師大有個學生倒鋼材賺了幾千萬,天天開著林肯上學;說民院某個部落酋長的女兒,投了20萬炒期貨,不到一年就翻成一個億,現在正準備製作大片……我也不甘人後,先後開過啤酒屋、租書店、檯球廳,擺攤賣過白溝的服裝、廊坊的書架,到大三下學期,終於如願以償地承包了我們學校的錄影廳。 我那時候有句名言:錢是賺出來的,不是攢出來的。所以儘管我做了那麼多生意,到最後還是口袋空空,每月伸手跟父母要錢———我的利潤全變成啤酒了。承包錄影廳倒是個好買賣,英語系的楚江潮包了三個月,肥得撒尿都帶油花,一日三餐都在校外館子裡吃。我當時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偶爾給趙悅買件衣服,隔三差五請朋友們撮一頓就行了。 我承包了整整一學期,狠賺了一些錢,但最後還是全部搭進去了。 開始的時候生意不算好,每天只有五、六十個人來看,票房收入嚴重不抵承包費。我急了,到處搜羅大片,《魂斷藍橋》、《侏羅紀公園》、《沉默的羔羊》、周潤發的英雄系列,周星馳的搞笑系列……,海報貼得鋪天蓋地。每週六搞一次《經典回眸》,來通宵的,放的全是小時候記憶深刻的電視劇,《上海灘》、《射雕英雄傳》、《霍元甲》、《陳真》,生意一下子就火了起來,最厲害的一天光門票就賣出去四百多張,再加上賣汽水、瓜子、麵包、香煙什麼的,總收入超過1200元,嘴都笑歪了。94年7月2日,放暑假了,我正打算停業整頓,跟趙悅回東北過個富裕的假期。 這時體育系的郝峰找上我,給我三張黃色光碟,《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我為卿狂》、《玉蒲團》,跟我打拱作揖了半天,央求我務必要放給他們看看,還說票價任我定。我心軟了一下,想作了這麼久也沒人來檢查過,估計不會出什麼亂子,不如順水推舟作個人情,也省得體育棒子們老給我搗亂。沒想到這廝一下子找來三十多條大漢,我當時就慌了,說人太多了,不安全,一定不能放。郝峰鼓動三十多條大漢同時向我敬禮,馬屁一筐一筐地拍過來,把我說得英雄俠義、威名赫赫、遠勝關老爺,我一時沒把持住,豪氣干雲地揮了揮手:「放!天塌下來我頂著!」 有位詩人說,生活是一條河。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平靜的河面下,隨時都可能遇到險灘和暗流,一個小小的疏忽都會導致船翻人亡。七年之後我想,如果我那天沒有衝動,就不會背上留校查看的處分,最後連學位都拿不到;如果不是因為沒有學位,我就不會進不了省委宣傳部,彆彆扭扭地去現在這家公司;如果不進這家公司,我現在就不會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跌跌撞撞地走在西門車站骯髒雜亂的空氣裡,眼前黯淡無光,臉上惶恐不安,內心鬱悶欲死。 七年前的那個夏夜,葉子楣和徐錦江在浴缸裡一場大戰,三十多個傢伙看得口水長流、下巴紛紛脫落。我手裡捏著他們交來的二百多元,裂開嘴無聲地大笑,心想這時候就是有一頭母豬,他們肯定也會奮勇向前,精盡人亡。正美著呢,突然大門被咣啷一聲踹開,燈光大亮,保衛處唐處長猛糾糾地直奔我而來,他身後跟著幾個保安,瞪眼擰眉,像搜山的國民黨匪兵。整個場子瞬間亂成一亂,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哐啷啷的坐椅掀動聲、嗡嗡蜂鳴的說話聲,像是爆發了國民革命。有兩個傢伙見機不妙,想跳窗而去,被老唐一聲大吼震住:「一個都不能放走!打電話通知他們系主任來領人!你,」他指著我的鼻子,「馬上跟我去保衛處!」 1994年7月2日,我的心情就跟七年後剛聽完劉總電話一樣,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郝峰湊過來跟我道歉,我一把將他推開,跟著老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剛一出門就支援不住了,一下子靠在牆上,四肢無力,像牛一般直喘粗氣。 我那次真的作好了死的準備。我哭著對我們系主任發誓,說如果學校開除我,我就從16層教學大樓上跳下來,嚇得小老頭臉如金紙,到學生處拼命地替我說好話。我還把自己幾個月來的利潤全都取出來,大約有一萬元,到學生處、保衛處、校辦到處打點,還給主管學生工作的副校長送了個大大的紅包,他開始時一臉神聖,拒我於防盜門之外,還痛斥我的無恥鑽營,在我再三糾纏、發誓保密之後,他終於訕訕地收下,然後一臉神聖地說行了,不會開除你了,回去吧。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這世上沒有金錢贖買不了的罪惡,也沒有永不生銹的的純潔。李良聽說此事後大為憤慨,聲稱要寫信檢舉,我大喝一聲:「你龜兒子這不是害我嗎?!」他恨恨而去,胸中頗有不平,當晚即賦詩一首: 即使永不被寬恕 我也要在地獄裡大聲呼喊: 上帝我的罪惡 源於你神聖的法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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