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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陸少儉已經找了她一晚上,幾個老朋友家裡、雜誌社,統統不見人影,本來已經十分惱火,此刻聽到她的聲音,先是安心,繼而惱火:「你今晚跑哪裡去了?」

  她低低的報了自己的地址,那邊靜默了數秒,只說了句:「等在那裡。」

  她就在門口等著,倚著牆,滿心疲倦。大概是因為哭過一會,被夜風一吹,眼睛有些不舒服。又見到費鄴章很快的從裡面出來,隔了很遠,也能察覺出他身上的怒意勃勃。他走了幾步,才又轉回來:「還沒走?我送你。」他確實臉色很差,像是吞了火藥一樣,憶瑋搖搖頭:「我等人。」他嗯了一聲,不過片刻,車子一閃而逝。

  沒多久,一束燈光從遠處打來,陸少儉快步下了車,見到半靠在牆邊的憶瑋,原本還是一肚子的怒火,只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她就一言不發的走到他身邊,自動自覺的靠在他的肩上,又伸手環住他的腰,聲音很低:「對不起,我忘了今天的約會……」

  懷裡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又像在輕輕的顫抖,於是怒氣一下子煙消雲散,他只問了一句:「誰去世了?」

  「王老。」

  陸少儉和她十指交錯纏繞,慢慢牽了她坐回車上,才淡聲說:「好了,不要多想了。我們回家去。」

  他直接將車子開回了自己家中,又手牽著手下車,仿佛各自有著心事,於是都沉默著,唯有指間愈扣愈緊。

  打發了她去洗澡,陸少儉獨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臉色並未顯得輕鬆起來。憶瑋從客房探了頭出來,頭髮還沒吹幹,濕漉漉的往下滴水:「我先睡了。」他抬了抬頭,微微一笑,檯燈的偏光顯得五官沉俊:「要不要陪你?」憶瑋搖搖頭,關上了門。可其實沒有一點睡意。她睜著眼睛,胡亂的望望天花板,心裡卻莫名沉甸甸的。過了一會,心裡不安穩,掀了被子,赤著腳去找陸少儉。

  她推開一條門縫,輕輕望進去,陸少儉一手翻著資料,全神貫注的寫著什麼。憶瑋坐在他對面,直截了當的說:「我睡不著。」

  陸少儉放下筆,又看看時間,語氣似乎有一種奇妙的叫人心折的力量,他有些慵懶的皺皺眉:「我陪你。」

  他向來是個很愛清爽的男子,身上並沒有什麼味道,卻更給人安寧的感覺。床比昨晚的大了不少,卻寧願用一樣的姿勢擁抱在一起,陸少儉的唇幾乎貼在她的耳側:「小瑋,你是不是在害怕?」

  他那樣敏銳,一眼看清了她在想什麼。憶瑋從小到大,也不知是幸福還是不幸,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她出生的更早的時候去世,而這一次,是她最近的一次面對死亡。看著老人的身軀躺在冰冷的櫃子裡,竟像孩子一樣無措起來。

  她咬了自己指尖,輕輕啃噬著,良久,才說:「我不是怕死。可是看到人這樣走了,覺得遺憾,像是有很多事都沒能做完,再也補不回來了。」

  對於王老,是他的選集,終究沒有讓他看上一眼最終的定稿。可是再想想,父母,甚至躺在身邊的人,何嘗不是如此?死亡的黑翼若是覆蓋的太快,那麼什麼都來不及做,連追憶都成為了僅有的奢望。

  憶瑋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說完這一句,也不再開口。倏然間,燈光一亮,已經習慣了黑暗的雙眼忽然微微刺痛。陸少儉坐了起來,觸到領口的地方,露出了頸間一條細細的銀色鏈子。憶瑋從來沒有注意過,看著他慢慢解下來,動作輕柔,又在手中攥了一會,把自己拉起來,語氣有些調侃:「來,我給你戴上。」

  鏈子因為被他的手捂熱了,憶瑋戴上的時候,細細的一圈,還覺得泛著溫熱。其實一個大男人身上戴著這樣一條纖巧的鏈子,還真有些奇怪。他借著燈光,看見憶瑋精緻的頸骨上綴上一圈銀色,淡淡泛著光暈。他伸出手攬住她,低低的說:「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鏈子。」

  他第一次對憶瑋說起自己的父母,聲音平淡,表情有些僵硬:「我高二那一年,我媽媽車禍去世。是因為我在外地上住宿學校,媽媽每週都來看我。後來出了車禍,這條鏈子一直戴在我身上,再也沒有離身。」

  而自從那次車禍開始,父子的關係慢慢冷淡下來。一方面,當初決定送他去外地念書的,正是陸少儉的父親本人,而另一方面,痛失愛妻的父親潛意識中又將一部分責任放在了兒子身上。矛盾和自責,讓父子之間關係愈加的疏離。彼時還是少年的陸少儉,以少年的稚嫩和青澀,不知所措的承擔起了沉重的情感,時至今日,讓他在面對父親的時候,依然沉鬱。

  「我媽媽去世的那段時間,我爸的事業正如日中天,家裡條件很好。可她從來什麼首飾都不用,只戴著這一條鏈子,因為那是我爸很早的時候送給她的。」他微微側過臉,伸出手去,輕輕描摹在她的頸邊,癢癢的,軟軟的。

  憶瑋順勢抓住他的手,第一次聽他說這些,只覺得心疼,又問他:「那你……現在和你爸爸呢?」

  「還好。」他孩子氣的皺了皺眉,「反正,也不親近。」

  「小瑋,真的沒什麼可怕的。有人死了,其實他們還在我們身邊。就像我媽給我留下的項鍊,你也可以再讀王老的文章。」他把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上,「倒是活著的人,真該想想,怎麼樣更好的活下去。」

  他關了燈。憶瑋忽然覺得黑色也這樣溫暖,而一直攬在自己腰間的那雙手,像是小小的火爐。他小心的抱了抱她,憶瑋的耳側就聽見他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強健有力。年輕的生命就是這樣,無畏無懼。

  第二天也沒聽他再提起吃飯的事,他若無其事的送她上班,又在她下車前喊住她:「我去替你理些東西,今天開始住我家吧?」

  她垂下目光,想了想,「某種程度上講,婚前同居的行為,本身是現代人關於契約意識降低的反應。」

  陸少儉愣了愣,抓住她的手,一邊輕輕摩挲:「你相信我,和你比起來,我的安全感只會少不會多。」他靜默了幾秒,目光迥然而明亮:「如果你願意,即便現在去領證,我也沒有問題。那麼,你願意麼?」

  憶瑋愣住,直覺的搖了搖頭,不敢去看他的臉色。

  他還是失望的,目光一黯,唇邊的弧度微微一延伸,有些譏誚的一笑。

  憶瑋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麼了,明知道這個話題並不適合再說下去,卻忍不住:「我不覺得……那一晚之後,我們的關係可以變得更加穩固一些。」她輕輕的咬了咬嘴唇,目光忽閃,反手握住他的手,「其實我更喜歡的是,這次我們重新在一起,你變了很多,讓我覺得舒服。」

  他的目光越來越熾熱,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親昵的捏了捏她的臉頰:「好了,不願意就算了。上班去吧。」一直到她走進了門,再也看不見,陸少儉唇邊的笑卻還沒有消散。是啊,若是原本那條路已經被證明了行不通,他早就該嘗試另一種走法,而不是和她一樣笨,執拗的站在原地,碰得頭破血流。

  王老先生的遺體告別會,編輯部的同事擠了兩輛車,人人著裝肅穆,準時的趕到會場。憶瑋走在最後,忽然見到作為親人代表的方采薇正在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握手,她的心跳忽然快了幾拍,又慢慢湧起了極不舒服的感覺。

  她跟在同事身後,對遺體三鞠躬,又找了位置坐下。她一眼望去,費鄴章身邊還坐了一個和王老差不多年紀的老人,黑色的西服,銀髮閃閃,矍鑠幽深的目光望向了正中的遺像,飽含滄桑。整個會場幾乎被素白的潮水所淹沒,潔白綻放的花朵,大概是一個人生命的盡頭最可得到寧靜寄託的事物了。

  最後念追悼詞的居然是王棋。一篇類似駢文的長文,夾雜了幾個嗚呼,憶瑋低頭聽著,覺得有些蒼涼。其實王老的古文功底是相當深厚的。他們這一輩人,幾乎個個從私塾中背熟了四書五經,又去海外留洋,對於新舊文化、東西文化,有著奇妙而深刻的認識。如果他知道了,最後給自己念悼文的,竟是這樣一個人,真是不知會做什麼感想。

  王棋下臺的時候,恰好走過憶瑋身側,腳步微微一停,很是驚訝。隨即揚了揚頭,坐在了不遠處一群年輕人中間,大概都是他的學生。

  默哀的時候,忽然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了低低的抽泣聲。這讓憶瑋覺得驚訝,那些淚流滿面的年輕人們,其實並沒有親身接觸過這一位大師,只是依然有精神的力量,通過紙卷和文字在涓涓傳遞著,從未被截留。於是隨之而來的,是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淚水,已經不知是感慨、悲痛,抑或是不舍了。

  第二十三章

  黎憶瑋最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把能將老先生的文集順利的出版成文。她鼓起勇氣,幾次打電話到了王棋那兒要文稿,可都是他的助手接的電話,說王教授在外地開會。本以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可憶瑋左思右想,對方沒有理由知道自己是誰,於是又耐下心來等了幾天。

  下個月是母校的百年校慶,陸少儉居然鄭重其事的收到了校方請柬,這讓憶瑋目瞪口呆,又半開玩笑的問他:「你準備贊助多少?」

  他回答得老老實實:「不知道。這不歸我管。」

  憶瑋連連點頭:「唔,唔,年少有為啊!」其實濃濃的諷刺意味,聽得陸少儉眉頭一踅,似笑非笑的去拍拍她肩膀:「怎麼?心理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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