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 上頁 下頁
五五


  費飛講述的間歇,我去客廳看了電子鐘:五點一刻。

  早晨的作家大院像是一座舞臺。先是聞念楚,像大猩猩似的張牙舞爪地演練了一時,完畢後,接著搞清潔的熊師傅和燒開水的馬師傅登臺了。他們倆在熱水爐旁揮鍬掄帚,一面忙活一面喊叫,鬧出很大動靜。再過半個多鐘點,到了六點整,出來的便是另外一班老作家和藝術家,以及他們的太太們。這些人前幾年弄氣功操,這兩年又扭秧歌。總之,社會流行什麼他們便追逐什麼。他們的精力比一般人旺盛,而且旺盛的有點過分。他們經常是在沒人組織的情況下進行著各種有組織的表演。他們的行動已經自覺到已經不再需要自覺就能保持一致的狀態了。由此可見,多年來對文學藝術的管理,是多麼的富有成效。劉曉君在世的時候,也是其中一員。通過這種活動,她接近了群眾。要讓院裡這些人說,像她這種平易近人又有威嚴的領導人,如今竟十分難得了。

  費飛見我急步走向視窗,朝外面望,吃驚地問:「怎麼了?看什麼?外面出了什麼事了?」

  「沒事,什麼事也沒有。你老繼續。」

  「是嗎?」費飛狐疑,搖搖頭說,「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情呢?……我說到哪了?」

  「戚家河,柳葉兒……」

  「嘿,」費飛輕輕一笑,道,「那天看過柳葉兒,王佳梅後來還私下裡調逗著我,問我是不是喜歡上了柳葉兒。你說,她這種女人奇不奇怪?……嘿,假如不是後來的結局,我真會一直納悶下去,猜不透她問我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按佛洛德的學說,她這是'性倒錯'或什麼的,在她的感覺裡,她已將她與你融為一體。假如你擁有了柳葉兒,也就和她擁有了柳葉兒一樣。這對那些愛吃醋的女人絕對是不允許的。而在王佳梅,卻獨有這份心思,很讓人佩服。」

  費飛得意。搖了搖頭,接著講。

  那天傍晚看了「七巧節」,費飛興奮加上疲倦,一覺睡到第二天的早晨。醒來的時候,他聽見王佳梅和柳葉兒在院子裡說話,快樂的像兩隻嘰嘰喳喳的鳥兒。

  吃過早飯,王佳梅提著布兜,備了幾樣花紅水果,帶費飛去一個名叫姑姑庵的地方。這次柳葉兒沒鬧著去。由他們二人頂著鮮亮的太陽出發了。他們翻過了一條大溝,在一處河灣,費飛看到一個小廟。走進去一看,是個送子觀世音的塑像。王佳梅將果品擺到供桌上,然後退了幾步跪下來磕了頭。磕過頭轉身又招呼費飛磕頭。費飛作為城裡來的作家,自然不會幹這種事。王佳梅為這幾乎要惱了,臉憋得通紅,一定要費飛去磕頭。費飛轉身出了姑姑庵,將王佳梅一人留在廟裡。

  回來的路上,王佳梅一直不怎麼高興。費飛倒是不明不白地對王佳梅傻笑,哄她高興。過溝坎時聽到鑼鼓喧天,費飛嘴上還說,今兒是什麼日子,怎麼這樣熱鬧呢?兩人於是加快了腳步爬到坡塄上,他們看到坡下的村莊,村民都從家裡出來擠在村子的道路上。道路中間有一行人被民兵押解著,他們頭上戴著紙糊的帽子。這時候王佳梅尖叫一聲,她認出最頭裡的塘嬸。

  是塘嬸!她被綁在牛背上,脊樑背後用木架子撐著。塘叔戴著高帽子在前面牽著牛,就這樣在村子裡來回遊行。

  這讓費飛吃驚不小。吃驚過後,他的心頭湧上巨大的憤怒,沖著那些民兵,那些慘無人道的傢伙們。想不到他們這些人連一個植物人也不放過。塘嬸的腦袋耷拉在胸前,隨著牛車的緩慢移動,頭像鐘錶的擺錘一樣,一左一右地搖擺。

  費飛內心在質問:她還知道自己是地主的婆娘嗎?

  王佳梅連聲叫苦說,啊呀,不知柳葉兒會怎麼樣呢。她急忙跑下坡,剛到村口,玉米棵子裡滋滋啦啦一陣亂響,只見柳葉兒從裡面出來,手牽著他們來時騎的毛驢攔住他們。柳葉兒面上倒沉著,只是眼泡兒哭得紅紅的。她說:「佳梅姐,你們快走!民兵在找你們呢!」

  費飛想爭辯一句,旁邊王佳梅說:「走啊,別說了。」

  就這樣,兩個人連安慰柳葉兒一句都沒來得及,接過驢轉身上了路。走過十多裡,到溝坡頂頭,費飛已氣喘吁吁。在路旁的土坎上王佳梅下了驢,剛剛坐定,忽然聽見鑼鼓聲,有人在坡下歇斯底里的喊叫。兩人忙走到溝沿往下看去,只見東邊和南邊幾個村莊的道路上都有人群在奔走,他們像螞蟻一樣糾集在一起,然後攻擊另一些螞蟻。王佳梅唉地叫了一聲,低頭哭泣起來。

  費飛少攙扶她上了驢背,驢背上的王佳梅茫然地望著遠處,咬牙切齒地說:「費,你帶我走,咱們離開這裡,遠遠地離開!到哪都成,只要不是這個地方,你帶我走得遠遠的!」

  費飛想不到她會說這樣果決的話來,這讓費飛一時不知如何對答。王佳梅見他不言語,瘋了似的喊道:「老天爺,我無路可走哇——」

  這竟是王佳梅在費飛這裡第一次失態。費飛聯想鍋山鎮眼下的形勢,眼圈跟著紅了。王佳梅忍住哭腔,問他:「費,你能帶我到哪裡去嗎?」

  作為文人,知識者,作家,他能帶王佳梅到哪裡去呢?他能給這個逼上絕路的普通人、他的情人指出一條可以走通的出路嗎?

  30

  「我那時並不能徹底地理解她。」

  費飛及時地掩蓋了自己對女人的苦難處境的麻木。他的這顆心,儘管面對嚴峻、醜惡的現實,受其刺激,人性有時會暫時蘇醒那麼幾十秒,但是,很快就會有別的更加充分的理由為其開脫,將他那剛剛睜開的心靈之眼再蒙蔽上。

  一路上費飛不斷地為女人寬心。到了鎮口,費飛讓女人等在這裡,自己進了鎮子,到飯館喚了田發河,讓他去迎她,然後轉身往自己的住地走。腦子裡不斷閃現著塘嬸被拴在牛背上那副可憐的樣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