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 上頁 下頁
三五


  我只是看到了坍圮的斷牆,腐朽的木架,透風的窗櫺以及已經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的廈屋,摸摸它的木頭是否還結實。一面推斷一面幻想,昔日那名叫王佳梅的美貌且柔弱的妖精,是如何在這院裡走動,又如何與狐仙來往。田發河也許覺得我觀察得太仔細了。他保持了一輩子的諂笑突然露出了困惑,但後來立刻被我合理的解釋打消了。

  「你過去的生意多紅火啊!」我感慨說。

  「那是那是,」田發河說,「那時候的人能吃上一碗羊肉泡饃就稀罕得不得了了!現在的人不稀罕了!」

  說句交底的話,我進飯館後院,是幻想用得來的感覺寫一個瑪律克斯式的超現實主義的狐怪故事。後來沒寫的原因,是我發現蒲松齡這個老混蛋已經將這一題材給寫絕了。後人誰再想寫狐怪誰便是中國的傻子,而不會成為中國的瑪律克斯。

  不過我也有收穫。我初步斷定,往日婆娘們的說法,不是謠傳。我可以想像,在初解放的那些年月裡,鍋山鎮的婦女們隨著男人喊叫著打土豪鬥地主,剪辮子松小腳,上夜校破舊俗,為伴結夥在大街上奔來奔去的時候,王佳梅卻只能獨自躲在飯館的後院,像個鼴鼠似的度過她青春的日子。白天她遲起懶睡,夜裡不免又來了精神,睡不著便得走動走動,後院便是她活動的場所。她或是坐在屋簷下的乾柴垛旁,一手托腮神遊四野,或是揚起臉看著滿天的星斗,雙手抱肩唉聲歎氣。幽幽的月光,灑在院子裡堆放的物什上,勾畫出與白天不大相同的輪廓。

  夜這東西,對孤獨的女人總太幽靜;對美麗的女人又太殘忍。像王佳梅這樣俏然野媚的女人,兩種感覺兼而有之。

  前面說過,鍋山是個偏僻的山鎮,在那個年月,即使在大白天,也常見豺狼的蹤跡。夜裡跑出來活動的野物就更多了。飯館是個見血嗜腥的地方,招致食肉的動物夜間來覓食,自在情理之中。再由於它是鎮子的中心,狼和野豬一類體大的動物不容易接近,能來的只會是狐狸。所以王佳梅和狐狸來往,無論是客觀的環境還是主觀的意念,都有了現成的條件。

  或許還真像人們傳說的,來的是修成得道的狐仙。

  王佳梅可能在她父親去世後的某天夜裡,獨坐在後院的乾柴垛旁,感念之情無以撫慰,竟至於嚶嚶地抽泣。正抽泣間,突然聽見有人在她身後說話,問她:「好姐姐,好姐姐,你哭什麼?」

  王佳梅抬頭一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英俊少年嫋嫋婷婷立在面前。她一個寒噤,驚顫道:「你……你從哪來?誰家的碎娃?」

  「好姐姐你不要怕,」少年笑道,「我是從鍋山北面老山根下的胡家窯來的。令堂大人在世的時候,我就常去你家做客呢。那時我尚且年幼,隨母親到府宅裡與你一同玩耍。」

  「我怎麼記不得你呢?」

  「那時候你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日常總有人將你花骨朵兒似的呵護著,裡裡外外的丫環下人,無一不是哄著你說,勸著你笑。你見的人多了,我一個山野之人,哪會讓你記住呢?」

  王佳梅其時並不知道,這少年是狐仙變的,只看少年一張巧嘴說得頭頭是道,臉面粉白嬌嫩,十分可愛。到這裡,便情不自禁牽了他的手引在懷裡。少年並不羞怯,可著她的心願與她親昵,與她歪纏,逗她開心。

  ——這不是真的。這樣的描寫首先費飛不會認同。

  再者,這樣的王佳梅和現實中的王佳梅比較起來,也未免輕佻了一些。現實中的王佳梅是個抑鬱寡歡的女人。在後來的日子裡,她是遇上了費飛,假如不是遇上費飛的話,她會將自己的歡樂壓抑在最低的限度裡。但也不能排除她在難以忍耐的漫漫長夜裡,曾看見過狐狸從飯館的後牆翻進院裡來覓食。也許她在經歷過由害怕到淡然處之的過程之後,有意識地給它放置過幾塊肉食,也許她和它曾因此而稔識,稔識之後又發展到密切的交往,達成了某種人獸協定,然後指使它去秘密跟隨和探視費飛的行蹤,如此等等,也都成為了事實。

  但遺憾的是,這些狐狸都沒有可能成為真正的文學意義上的精靈。一直堅持唯物主義認識論的作家費飛,因此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不過在此我卻敢以費飛講述的真誠,向諸位保證,這是有可能存在的。費飛認為,他一到鍋山鎮,馬上覺得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幽靈跟隨著他。待他和飯館女人相識之後,這種感覺便愈發強烈了。那幽靈或是夜裡守在他的窯門外,或者在他窯頂窗上的視窗偷看他。更何況很久以前,他從雙河鎮喝醉酒回來,又確確實實看到一隻狐狸在他的屋脊上人形而立,鬼鬼祟祟地窺視他。

  狐狸的顯露和伏沒,是他和她交往中的一段投影,一個潛伏於人類生活之外的神出鬼沒的一個隱影。

  我作為土生土長的鍋山鎮人,對費飛這樣的講述不僅不表示懷疑,反而覺得這個來自城市的老傢伙已經開始觸及到古老山村背後的隱物和靈怪了。是的,在我的感覺裡,鍋山鎮不僅有狐仙,甚至還有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魔怪呢。它們晝伏夜出倡狂活動,並只為個別第六感覺特別良好的人所感知。人常說信什麼有什麼。鍋山鎮人的迷信,許多異常的事情,正如當今流行雜誌所記載的特異功能一樣,得等待現代科學去解釋。

  閒話少說。

  卻說飯館女人大病一場。生病期間,田發河似乎忘了那天在雨地裡罵過費飛,對費飛又恢復了往日的謙恭。讀者也許對田發河態度的很快轉變產生疑問。這疑問我起初也有。不過等我聽完全部故事的時候,這疑問自然消散了。

  費飛進門,田發河便慌忙躲出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