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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費飛不無矯情地總結說:「但我也感到了痛苦,一種新的痛苦。因為太幸福而感到的痛苦。要知道,這種苦痛並不是隨時隨地在每個人身上都能發生的,也許有的人終生不遇。人有許多正常的欲望,有人隨口便將其中特別一些的叫做愛情,其實不是。愛情就是愛情,它像雨後的彩虹一樣,是一種極其珍稀的現象。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

  因此,事後他想到了劉曉君,從鼻孔裡笑她。

  他用這種形式向劉曉君報復,並取得了勝利。

  儘管女人沒有劉曉君的社會地位,甚至出身反動,他認為這沒什麼。這一切都來得值得。即便他身為國家幹部,甚至是著名作家、有婦之夫,但讓他在放棄或錯過這種機遇,那只有他本人是絕對的傻瓜才有可能。

  當然,我們也可以將別的理由除外,說費飛本人天生便是偷香竊玉的好色之徒。這也說得過去。但在當時政治背景下,精神如此沉重的知識份子,以及後來的費飛本人面對我如此誠懇的講述情形,我的感覺,所有的責備都不大適當。更何況,費飛在起初的潛意識裡,一直以為自己對叫妖精的女人肩負著挽救的責任。他想像,自己遲早會像《青春之歌》裡的盧嘉川一樣,將眼前的這個落難的剝削階級的可憐女子帶出苦海,一同投進革命的懷抱裡。這其實才是關鍵。也因為有了這一條,後來無數的無產者搞資本家的女人,窮光蛋睡富門豪族的小姐,才有了正當或體面的理由。

  費飛的講述,使我不能不對遠在數百里之外的鍋山鎮發生聯想。我想到院東邊的那座荒蕪的院落。想不到,在那麼破敗的地方竟產生出如此風流銷魂的男女豔情。這院子我小時候經常去捉蟈蟈。我覺得它既怕人又好玩。

  的確,我能回想起那院落的每一個角落。

  後來的年月,費飛有幾次住在其間。這我有一些不太深刻的印象。他總是像影子似的來去匆匆。不定何年何月便住一個短暫的時光。小時候我記得一次見他立在窯門外的臺階上,用一根棒棒不停地往嘴裡戳搗,隨著戳搗吐出一些白沫來。後來才知道這是刷牙。當時,我對這種行為還不怎麼理解。

  據我的父親回憶說,更早一些的時候,這個院落曾是一個讀書人家的。院子裡不定是什麼邪氣鬧的,使得這戶讀書人家前前後後死去了許多人,以至後來僅留下他獨自一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這男人生得清瘦高大,穿著一件深青的長袍,終日像個影子,在院裡孤零零的走來走去。也不與村裡的任何人來往交涉,唯一的愛好,便是聽戲或唱戲。不是到戲園子裡唱,而是自己一個人瞎哼哼。所以人們平時看不見他的人影,慣常只能從他院裡傳出的高高低低的誦讀聲和扯腔的聲音,來判斷他的行蹤與去留。後來有人在月夜聽見他的院子傳來一男一女對唱,大家好生奇怪。村裡好事者扒在牆頭窺探,卻見唯他一人在月亮底下手舞足蹈地比劃。

  這事情愈傳愈邪乎。於是有人傳說男人的院裡有個白衣素服的女子,那女子是狐狸精變的,天天夜裡去找男人私會,吸食男人的精氣,所以才使得這男人日甚一日的病弱。後來這男人死了,他的遠房親屬來辦理了他的後事。院子空了多年,沒人敢住。後來被王寶山買了下來,先做了幾年倉庫,並規劃著建成自家的西大院,卻不料遇上解放的形勢,這事情便也就擱淺了。人民政府將這院子沒收之後,一直當儲藏室使喚。若不是費飛看上了它的清靜,大模大樣地住在了裡面,可以說往後的許多年裡,這院子幾乎是沒人光顧的。而費飛的行為,也打消了人們對院落各式各樣的幻想。不過,我幼年的感覺裡,這院子還是有些玄奧。特別在深更半夜裡,我爬起來撒尿,時不時便聽見院牆那邊有人在竊竊私語,有腳步聲在來回走動。

  後來的歲月,我每每回家探親,也親眼看見這所院子緩慢地有了人家。他們有的是從遠方落戶的移民,也有當地一些無房的住戶。如今居住的恐怕已不再是一戶兩戶了。院裡的花木與雜草早被這些人家砍光踏平,且蓋上一間又一間的磚瓦房。一個空闊清寂的神秘大院從我的這輩人眼裡徹底的消失了。王掌櫃的遺物「文革」時候倒是被派上了用場,一些辦了展覽,一些竟做了演樣板戲的道具,其餘的不知去向。譬如那個精緻的梳粧檯,我曾打問過,不知誰將它拿走了。

  可惜的還有院子裡的雜草。小時候淘了氣,被大人追打的時候,便躲藏在裡頭。——自然,這是在白天。若在晚間打死我我也不敢去。春天裡,我在這所院子裡采一種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插在自家視窗一隻盛滿水的酒瓶裡。夏天,這院裡有一棵老杏樹,不等它的果實熟透便被我們摘下來,填進了肚子裡。當然有誰挨到夏末還能從杏樹上再偶爾發現一枚漏網的杏子,那簡直是如獲至寶了。然而奇就奇在我們不時地就會從那婆婆娑娑的青葉中有所發現。你說怪也不怪?到了秋天,我們從草叢裡捉一種會飛的小甲蟲。這不是好玩,而是母親要我們這樣去做。母雞吃了這種蟲子會延長下蛋的時間。

  算了,到此為止吧。

  費飛說到這裡,已看出我有些心猿意馬了。他這人生性就是如此,他若要對你說句話,就要你對他表示出十二分的專注與興趣,而不僅僅是聆聽的耐心。費飛說:「一個男人怎麼才能發現自己是一個男人呢?有人說是扛起一百八十斤的大麻包,有人說是一口氣喝一瓶西鳳老酒,我看都不見得是……」

  ——與世間稀有的女人經這翻天覆地的一夜,我看費飛也許該懂了。不過我個人這樣感覺,費飛骨子裡是個善良人,是個能夠去愛的人。

  12

  這天,又到了飯館宰殺活羊的日子。

  下午。費飛懷著孩童般愉快的心情進了飯館。他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王佳梅的那俊俏模樣兒實在讓他惦念。

  連日的大雨,使得飯館外面的瓦簷坍塌了一個角兒。田發河從村子請來一幫漢子正在修理。工作快到掃尾的時候。田發河滿手是泥,顧不上招呼費飛,卻仍像往常那樣,朝他滿面堆笑地招呼他,讓他進館子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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