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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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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生育也無所謂。在革命熱情高漲的年代裡,大家都顧不了許多。沒有便沒有,許多革命家庭也不都是沒有後人嗎,只要劉曉君無所謂,費飛也可以無所謂。這一條,他們倆不用商量便取得了一致的意見。再說費飛也不願設想,他與劉曉君的孩子將是個什麼樣子。 但夫妻總還是要做的。 麻臉店員見費飛選擇過幾冊書後,立刻斷定他是個真正的讀書人。當然即使不靠這些,光靠費飛那特殊的風度也能令她有所覺察。於是她以自己那點僅有的文學知識對費飛大獻殷勤。費飛很得意,將時下流行的幾本文學書隨口道來。自然,他也不會放棄在麻臉女人面前公佈自己高貴身份的機會。 「啊,你是作家!」 麻臉女人睜大眼睛,兩隻手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了。她那驚喜的樣子,似乎像見到了毛主席一樣。 其實,這竟是費飛的一貫作風。他知道,在這個封閉落後的小縣城裡,像他這樣稱之為作家的人並不多見。從並不整潔的書架裡,他居然翻揀到尋覓已久的幾本書。其中有省城書店脫銷很久的《泰戈爾詩選》和何其芳的詩集《預言》。 費飛沒白跑這一趟。出了書店又去百貨店盤桓一時,挨到吃午飯,進了趟館子,這才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十裡山路對他這般年紀,這樣大身長腿的人來說,的確算不得什麼。半路上,又遇上了剛才給他指路的兔唇漢子。那漢子挑一挑子雜物站在路旁等他走近,主動上來與他打招呼。 他說他姓張名愛民,也是鍋山鎮的,同路。 他說他在鍋山鎮小學工作,具體任務是打鈴做飯,另外還兼管一些雜務。 「鍋山鎮的人都認識你!」張愛民熱情地說。 費飛點頭,愉快地承認了。他能察覺到,在鍋山鎮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有人沖著他的背影指指點點。像他這樣著名的作家,也喜歡人們這樣對他。於是他們兩個人結伴而行。一路言談中費飛察覺到,張愛民雖然年紀不過三十,看上去卻要老得多。快到村口,兩個人便一東一西分了手。 費飛朝西而行。走不遠,只見遠處的地坎上,一棵大柿樹底下,僵僵地坐著一個向遠處眺望的女人,背影很美,和樹和土坎構成一幅優美的圖畫。她手裡捏塊兒白手帕的角兒。手帕在微風的吹拂下,像只小旗子悠悠地擺動。費飛立住腳,看了好大一陣兒。他很想看清楚這女人的臉面,但由於距離太遠,只能看見女人絳色的小襖。女人似乎察覺到有人在遠處看她。她站起來,回過頭,長長地盯了他一眼。 費飛突然明白了,這女人便是昨天在飯館裡見過的田發河的婆娘。費飛知道不能再看下去了,拔腿又往回走。讓女人獨自留在他身後的野地裡。 這天夜裡,費飛寫完家信又寫日記。寫日記時,費飛隱約聽到外面很遠的地方傳來狐狸的叫聲。這時大概是深夜的一兩點鐘,費飛躺下來,立刻想到了《聊齋》的故事。 他又想,一個終日為生計操勞奔走的農家女人,是不會有這種到野地裡觀景的興致的。以田發河的婆娘的身條兒,也不是幹田間農活兒的材料。再聯想她昨天發怒時不大好看的表情。不知何故,那表情此時在他記憶裡竟模糊了。他將那不大好看的表情移到另一張臉上,那張臉卻並不是她的,是白天在縣城書店裡見過的麻面女人。 當時的確是因為光線暗,沒看清她的容貌。 費飛入睡後,夢見自己仍站在看見那女子的馬路上。女人沖著他飄然而來,走了幾步,不知為什麼她又改變了主意,轉身回到大樹下面,攀住一根橫生的樹枝繼續朝遠方看去。風將她的單衣吹得貼在她的身體上,勾畫出她清瘦身段的真實輪廓。這期間她撩了下被風吹散的鬢髮,隨著她細長手指柔軟的動作,還發出一聲本不可能被他聽到的幽幽的歎息。後來再接著是什麼,費飛回憶不起來了。但能預知,在夢裡他與她,的確存在過古怪卻又銷魂的場景。 他從十六歲起,老夢見白天所見的漂亮或不漂亮的女人。 4 鄉政府終於給他派了一個人來,是鄉政府打雜跑腿的勤務員葛秀成。寒暄三分鐘後,費飛便親熱地叫他小葛。小葛個頭不高,二十四五歲,面黑,身體茁壯,忠厚且勤快,像很多民兵幹部那樣,腰裡紮根牛皮帶。看情形是那種連做夢都想當個鄉政府的小幹部,卻因為沒文化,一輩子都不可能當的農村青年。小葛說,從今往後,要去什麼地方由他來做嚮導,他引他採訪鍋山事件烈士的親屬,保證萬無一失。他是當地人,方圓四十裡的十四個小村,情況他都很熟悉。後來的過程也說明,沒有小葛,鍋山一帶的方言土語,有些他還真的聽不懂。 兩個人在窯洞裡促膝而坐。 小葛身上有費飛喜歡的氣息。所以費飛謙恭且溫和,幾乎是用彙報的口吻,將自己的實際困難,逐條講給比他小了將近十歲的小葛聽。費飛甚至還描繪說,等他描寫鍋山的長篇小說《鍋山風雲》出版以後,首先要贈送的,便是他小葛。小葛自然不僅僅是為這一許諾興奮,更重要的是,他覺得他識字不多,卻榮幸地參與了大作家費飛長篇小說的創作。不過作為費飛,隨口許諾竟是他多年來慣用的伎倆。他用這種方法,曾換取過許多容易輕信的人們的好感。 眾所周知,費飛最終還是讓關心他的人們失望了。 幾年前,我回到家鄉,年近六十的「小葛」居然還向我打聽著費飛的情況,盤問我,他的《鍋山風雲》一書什麼時候能出版。看著土頭土腦掂著煙袋卻仍關心文人事情的「小葛」,我沒有資格讓他失望,只能說:「大概快了吧,他老人家坐家裡,夜以繼日地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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