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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周川剛滿二十歲就迫不及待地結婚了。可是,他想天天晚上摟著蓮花的身子睡覺的美好願望,猶如一個光彩奪目的花瓶,被大隊革委主任的幾句話,輕飄飄地打了個粉碎。

  那是七十年代的初期,周家莊的大隊革委主任老是說,周川是個愣頭青二杆子不好管教,溜溜湫湫沒有階級立場,整日價和來村裡改造的公社書記楊家岩擰綁在一起。如果不是周川的父親周老奎小時候是一個赤貧,當年還被湖霸打斷過肋骨是個苦主,按當時的政策,應該把他一家人劃入另一個階級。其實,那一切上綱上線的語言都是藉口,歸根結底,大隊主任心裡嫉妒周川娶了白蓮花般好看的妻子。他假裝正經臉上不動聲色,心裡老想在腿上使絆子。周川剛結婚還不滿一個月,喜慶氣氛還沒消散,他就想出了一個逼迫周川到湖上看箔的壞主意。

  在湖上放鴨子,在湖上守望一切逮魚的腳掌,大都是老年人的差事,或者是有了一大群髒兮兮豬秧樣的孩子,已經對夫妻生活失去了興趣的漢子。他們十天半月急匆匆回家來一趟,大白天偷偷摸摸,和妻子草草做一回房事,傍晚帶著所需要的乾糧和男人的滿足,再回到湖上去。

  大隊主任平易近人,親自登門找到周川,甜嘴摸舌裝出一副好脾氣:周川兄弟,咱隊上的那片竹箔沒人敢去看了,你給出個主意吧。不然,乾脆拔回來晾到岸上算了!

  周川不知道大隊主任施詭計別有用心想操他:不冷不熱天氣好端端的,怎麼能當敗家子,把箔從湖上拔回來呢?那道竹箔一天一夜雖然不能逮個金娃娃,兄弟爺們的油鹽醬醋還是斷不了頓的!

  大隊主任沉下臉說:都是你這傢伙惹的禍!這二年箔堂裡一到半夜就鬧鬼,幾個去看箔的屌人,差一點被妖魔鬼怪按在水裡淹死。沒人敢去再看了,不拔回來有什麼好法子?

  周川一步一步鑽進了大隊主任為他設好的套子裡。為了讓兄弟爺們家裡不斷油鹽醬醋,他挺身而出說:既然是我惹的禍,天塌下來我去撐。今天我去看箔,看那個妖魔的鬼魂能咬我幾根屌毛去!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後來周川知道大隊主任純心操他,心裡有苦卻說不出口來。他和蓮花雖然戀戀不捨,當天親熱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還是卷起鋪蓋到湖上看箔去了。

  在富饒的微山湖上,逮魚的最大腳掌是竹箔,逮魚既多又省力氣。竹箔是用堅硬而柔韌的竹條編織而成,高有兩米,一道密密麻麻的竹箔在湖面上拉開,出水的箔牆長達三五裡水地。每隔五十米處,用幾塊短小的竹箔,在箔牆上設一個三間房大的機關,機關上再設兩個只能進不能出的漁簍。用微山湖漁人的行話說,設立的機關叫「箔堂子」。

  在微山湖上生活的所有魚類,一旦碰上高高的長長的黑洞洞的箔牆攔住水路,就會沿著箔牆往前遊動,一直遊進人們為它們設立好的箔堂子。箔堂子裡設有好多機關,大白天把鄉下人領進去,要想走出來,最終還是回到原來的堂子裡。

  遊進箔堂子裡的魚,最終的歸宿只有投進堂子一角的漁簍。漁人們清晨早起,三兩個粗壯的漢子哎哎喲喲喊著號子,把長達七八米的漁簍抬出水面,將鮮活歡快的各種大魚倒進船艙裡。

  一道長達三五裡的竹箔,每天早晨逮來的鮮魚,能裝滿一隻八尺的小船。

  隊裡每天有一船魚的進項,不斷分到幾塊零花錢的社員們,心裡既高興又滿意,沒想到卻害苦了在湖裡看箔的周川。每天的晚上,周川總是蹲在船艙裡,思念著剛剛結婚美麗如花的妻子,那種焦灼和渴盼相交織是很痛苦的。

  周川靠他超常人的忍耐力,由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在隊裡決定三天后就要拔箔,他認為到底苦熬到頭的激動時刻,一場千年來少有的大風,只差一點就把他活活整死在微山湖上!

  在周川大難臨頭的前天,他的全家和家裡周圍的環境,預示著一種不祥的徵兆。他家門前的一棵大槐樹,無風無雨好端端地歪倒下來,把他家的土牆頭砸了一個半米寬的口子;新媳婦蓮花大清早扭著好看的身子到井邊挑水,青磚的井幫接連碰碎了兩個二鼻的水罐子。

  初冬,微山湖上光禿禿的。離岸十多裡的茫茫湖面上,僅有周川看守的幾道竹箔,像出水的牆頭,橫豎在風大浪凶的大湖裡。

  那是個到處散發著寒氣的清晨。縷縷輕紗般的薄霧,炊煙樣在微山湖面上悄悄地爬動,然後輕飄飄地升上遙遠的高空。老天爺那張暗蓄著陰沉隱藏著殺機的複雜面孔,慢慢被煙霧遮掩得天衣無縫。

  周川的大爺周老珠又犯病發瘋了,他滿臉灰垢,披一頭枯朽的黑白各半的散發,在冬天荒涼高陡的湖岸上踉蹌著哭嚎:風來嘍,雨來嘍,妖魔鬼怪都來嘍!好人要下地獄嘍……

  大爺那像破竹篙一樣幹啞而刺耳的嚎叫聲,在寒風嗖嗖的湖岸,在空曠遼遠的湖面,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時高時低時斷時續,不知疲累地回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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