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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來到北京的四年裡,他很孤獨;其實他也不孤獨。從這段最艱難的日子一開始的時候,他的身邊就出現了阿靈,給了他無數的快樂和溫暖。阿靈走後,秦春雨幾乎把所有能給予他的關心和愛護都給了他,在最他需要的關頭,用一筆不知道怎樣得來的錢挽救了他的生命,隨後也離開了。李然並不是一個很會體貼和照顧人的女孩,但是李然卻讓他深深體會到另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日子,他喜歡這種日子,喜歡這種輕鬆的感覺。雖然更多的時候他一直都在遷就李然,一直把李然當成一個孩子一樣哄著寵著,但他心甘情願。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些年裡是不是動過感情。他一直極力地收斂著自己,告訴自己你不可能也不應該像別人一樣敞開情懷,因為一旦敞開,痛苦將是必然的結果。到了今天,他似乎已經艱難地跨越了死亡的門檻,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像所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樣享受愛情的滋潤。

  他怕自己沒有未來,他也忘不掉阿靈和秦春雨。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從理智上,他都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時候接受一個女孩子來到自己的身邊。這輩子除了愛情,所有的苦難和幸福他都得到了,都體會過了。但愛情對他來說,似乎始終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那是一個絢麗的空中花園,充滿歡聲笑語和悲歡離合,但一切都跟他無關。

  他看看李然,擦乾了李然眼角的淚水,然後憐惜地拍拍李然的頭,說:「我只能答應你,只要我還能出現在你的生活裡,我就會好好照顧你。」

  李然忽然不哭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還能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沒什麼。你記住就行了。」士心說,拉起李然的手,往前走去。李然心裡存了老大一個疑問,就怎麼也按捺不住了,猛地甩開士心的手,擋在他的前面不讓他走了。

  「說啊!你要是不說清楚,今兒就甭想走了。我還跟你說,張士心,我叫你一輩子都出現在我生活裡,看你怎麼賴?」

  士心無奈地笑了。他拿這個孩子氣的丫頭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但他還是什麼也不能說。

  「你能不能給我唱個歌兒?」到了車站的時候她忽然問士心。士心搖了搖頭,說他不會唱歌。李然抿嘴笑了,說:「騙鬼啊?」

  「是啊,騙你。你就是鬼,搗蛋鬼。」士心說著就跨上了車,李然跟著他躥了上去。在車廂裡,李然緊緊抱住士心的腰,讓他渾身不自在,但又不敢掙開,怕這古怪丫頭在人群裡做出什麼更讓他料想不到的事情。

  「唱個歌兒吧。求你了。」李然撒嬌似的說著,用力地搖著士心的身子。

  士心看看他,沒有搭理。目光飄向窗外,看著外面的高樓大廈。

  「如果有一天我也跟春雨姐姐一樣離開了,你會不會也這樣想著我啊?」李然忽然問。士心聽見了,身子一震,把目光移向李然。她正巴巴地望著自己。

  「會。」士心說。

  李然很滿足地笑了,低下頭不說話了,士心感覺到她抱得更緊了。

  2

  在他們幾乎遺忘了尋找乒乓的事情的時候,士心忽然接到了一個傳呼,是派出所打來的。他們在整頓乞討人員的時候抓住了一個專門利用孩子來乞討的團夥。團夥控制的孩子中間有三個兩歲左右的孩子。派出所讓他們趕緊去辨認其中有沒有乒乓。

  士心趕緊請了假,打了一輛車跑回巴溝,叫上正在擺攤兒的桑德偉和金花,直奔派出所。

  一間空蕩蕩的大房子裡,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吵吵鬧鬧地喊成一片。金花幾乎是一步三撞地沖進了屋子,然後立住腳仔細地在每個孩子臉上巡視。士心和桑德偉緊跟著跑了進去,站在金花的身邊看著那些孩子。時間太久了,就算乒乓真的在這些衣衫襤褸的髒孩子中間,他們也很難認出來了。

  七八個孩子中間有三個兩三歲左右的孩子。他們正坐在一張大床上津津有味地吃著員警給他們的食物。隨後趕來的員警對士心說:「就那仨孩子,你們看看有沒有。」

  金花很仔細地看著那三個孩子,似乎每個孩子都像,但又都不像。在她印象裡白白胖胖的娃娃乒乓怎麼也不能跟眼前這幾個髒兮兮的小臉蛋上沾滿了鼻涕的孩子對上號。她茫然地搖了搖頭,然後就坐下放聲大哭起來。那些娃娃看到她突然坐在地上哭起來,都不敢鬧騰了,靜靜地看著金花。

  士心看看桑德偉,兩個人都歎了一口氣,走過去扶起了金花。

  「走吧,金花。」士心說,聲音有些哽咽。看來乒乓不在這些孩子中間,他心裡的失望不比金花少,難過得差一點就哭了。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床上吃麵包的一個黑黑瘦瘦的孩子從床上跳了下來,徑直走到金花面前,把手裡的麵包遞到金花面前。

  「媽媽,吃。」他用稚生生的口氣說。

  金花忽然不哭了,一把摟住了走過來的孩子。士心心裡一陣驚喜,險些就以為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了。但他很快就沮喪了,因為乒乓丟失的時候還不到一歲,根本不可能認得自己的母親。這個孩子只不過是出於天性,錯把金花當成了媽媽。

  但接下來的事情就匪夷所思了。那個孩子被金花抱住之後,不但沒有掙扎,反而很安靜地坐在了金花懷裡,揚起手裡的麵包往金花嘴巴裡塞。

  「媽媽,吃。」他說。

  金花的眼淚撲撲而下,用嘴輕輕咬了一口孩子送過來的麵包,慢慢地咀嚼著。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孩子臉上。那孩子用髒兮兮的小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伸手就去擦金花臉上的淚水。

  金花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抱住孩子的頭,把亂蓬蓬的頭髮撥開。

  她尖銳的聲音立刻充滿了整間空蕩蕩的屋子:「哥,是我娃娃。是乒乓啊!哥!你看他頭上有三個旋兒!小時候摔的那個傷疤也在頭頂上,哥,你看啊,這不是咱的乒乓還是誰啊?」

  3

  「被告人韓大元,犯強姦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法官莊嚴地宣判之後,命令法警把韓大元押下去。被剃了光頭的韓大元就在被押出法庭的瞬間,忽然扯開嗓門大喊了一聲:「讓我看看我兒子吧!」

  士心和桑德偉坐在金花的兩邊,小心地抓著她的胳膊。金花臉上平靜如水,看了看站在被告席上的那個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的人,站起身來,說:「哥,咱走吧。」

  一切都結束了。

  金花在派出所認出那個頭頂三旋兒的孩子就是乒乓,士心和桑德偉卻沒有一點兒把握。即便士心原本就知道乒乓頭上有三個旋兒和一道傷疤,但也不能肯定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

  辦法總是有的。金花起訴了強姦她的韓大元,並且要求法庭對韓大元和她現在找回來的這個孩子做親子鑒定。儘管這個辦法也許不能稱得上辦法,但靠著這個辦法最終確定了孩子的身份,他就是丟失的乒乓,同時他也是強姦金花的那個韓大元的兒子。

  「士心,我想帶著金花和孩子走。」桑德偉從法庭走出來之後對士心說出了自己早就做好的決定,「我不能一輩子賣菜,我要做點別的事情。我也不能沒有金花。金花太單純,不適合在北京呆著。我要帶她去她的家鄉看看,然後一起回我家去。」

  士心想說什麼,但是沒有說。他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只能同意。把金花交給桑德偉,他很放心。

  「好好照顧金花和孩子,她受了太多的苦。」士心看看走在不遠處的金花,笑著對桑德偉說,「如果你照顧不好他們母子,我不會饒恕你!」

  桑德偉笑了,點點頭。

  金花領著乒乓走出一段,才發現士心和桑德偉還在原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她停住了腳。士心快步走上來,拉起乒乓的小手,說:「乒乓啊,來,讓幹爸爸抱一個。」乒乓笑呵呵地伸開雙臂,讓士心把他抱了起來。士心哈哈笑著,把乒乓舉得高高的,放下來又舉上去。連續舉了三次之後,他忽然僵住了一樣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了,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

  金花慌了,把乒乓從士心懷裡接過來放在地上,拉著士心的胳膊問:「哥,你咋啦?」

  士心很艱難地把胳膊放下來,想挪動腳步走到街邊的臺階處,但似乎步子很重,怎麼也抬不起腿來。

  桑德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走過來推了士心一把:「幹麼呢?跳機器舞啊?」但他很快就後悔了,因為他只是輕輕一推,張士心卻重重地栽倒下去,臉正好杵在水泥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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