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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那天,就在士心靠著金花安靜而無助地躺在醫院樓道裡的時候,春雨給他打了一個傳呼,只有一句話:我就要離開北京了,給我打個電話吧,我會一直在這個電話旁邊等著。春雨畢業了,她要離開北京,按照父母給她安排的道路開始新的人生,她不願意離開北京,也害怕面對和張士心當面話別,她知道她的眼淚一定會讓別離的場面更加讓人難過,所以她選擇了打電話道別,雖然她的心裡依然湧動著難以割捨的眷戀,但如非如此,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跟士心說出「再見」兩個字。

  電話很快就打進來了,不是士心,而是跟士心在一起的那個農村姑娘金花。

  「我哥被人捅了一刀,在醫院裡搶救,可我們的錢根本不夠啊!」金花在電話那頭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秦春雨卻握著電話筒呆在原地一動不動。大約幾分鐘後之後,她忽然就清醒了,大聲地說:「在哪個醫院?你們等著,我很快過去!」

  掛斷金花的電話,春雨就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她要跟父母做一個交易,只要父母答應她的要求,她立刻答應父母的一切要求。

  士心順利住院了。在做手術的時候醫生看到了他血乎乎的腹腔,也感受到了一種空前的震撼。這個年輕人的腹腔完全潰爛了,腸子盤根錯節地粘在一起已經成了一團,一部分腸體已經嚴重壞死,並且緊緊粘貼在脊椎上。

  「這絕對不是這次的刀傷造成的。放棄手術,另行安排!」主刀醫生很堅決地說,「他需要動大手術。」

  連續進行了三次手術,那些天他幾乎一直都處在昏迷狀態中。偶爾緩緩醒過來,還沒有來得及跟金花和春雨打個招呼,他又沉沉地睡著了。但那幾天也是他幾年來最舒服的時候,因為在不斷的麻醉中,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肚子的疼痛,也沒有絲毫勞累。在幾乎沒日沒夜的昏睡中,他斷斷續續地做著一個又一個溫馨的夢。在夢裡看到了家裡光明的未來,看到了父母臉上那種沒有一點兒陰影的微笑。他也看到了已經故去的爺爺奶奶,他們靜靜地坐在自己身邊,盲眼的爺爺撫摸著他的臉往他的嘴巴裡填嚼碎的蠶豆,奶奶輕輕揮動扇子驅趕著蚊子,坐在溫暖的陽光裡赤著上身捉蝨子。

  春雨和金花靜靜地守在他身邊度過了那些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日子。很多次看到昏迷中的士心眼角流下了清澈的淚水,嘴角掛著愜意的微笑,那個時候士心一定比誰都幸福。

  「春雨姐姐走了。她讓我告訴你,你要堅強地活著,總有一天她會回來找你。」士心醒來的時候,金花說,「春雨姐姐真是好人,特別特別好的人。」

  士心知道,春雨走了。他還記得自己躺在樓道裡的長椅上等待的時候,春雨拎著一個袋子跑了進來。那個時候他的意識已經變得模糊,但他在微弱的視線裡看見了春雨臉上的汗水,還有她手裡的一個袋子,之後他就被送進了手術室。他躺在推車上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他感覺到一雙溫潤的手緊緊握著自己的手,他知道那就是春雨的手。

  秦春雨走了。士心從金花嘴裡知道,自己連續做了三次手術之後才蘇醒過來。在這個期間春雨連續交了三次錢。

  「我從來也沒看見過那麼多錢。一摞一摞的,好多好多錢。」金花描述的時候睜大了眼睛,手舞足蹈。士心聽不進去,錢的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春雨已經走了,重要的是春雨根本不可能有那麼多錢。

  住院一共花去了七萬多塊錢。除了治療刀傷,醫生同時也切除了士心肚子裡已經壞死的幾段腸子。

  「腸子爛成那個樣子,不是一天兩天了吧,小夥子!」醫生笑呵呵地對他說。

  「四年了。」

  「四年?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大概是。」士心說。

  「沒有其它情況出現,真是奇跡。」醫生說,然後把聽診器放在士心肚子上聽了聽,笑了,「已經沒什麼大問題了。再有幾天可以出院了。不過……不過,我們只是切除了你腸子壞死的部分,最終你還必須換腸子才有可能完全恢復健康,同時也能避免出現其它併發症。」

  「會有什麼併發症?」這是士心一直都想問的問題,但是他一直都沒有問。因為就在很想知道答案的同時,他也很怕知道答案。

  「你的腸子壞成那個樣子,幾乎沒有免疫力了。除了已經出現的大面積粘連之外,最有可能出現的就是……就是血液疾病,還有癌症。」

  士心並不知道,就在他蘇醒之後跟醫生說起病情的時候,秦春雨就靜靜地站在病房外面看著他,然後默默地離開了醫院。她很快離開了北京,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得到了那麼多錢給士心治病。

  「哥,春雨姐姐一直都沒來,她會去哪裡了啊?她花那麼多錢治好了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了啊?」出院的時候,金花挺著個大肚子,拎著一些士心住院的時候她從家裡拿來的東西,問士心。

  「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因為她是秦春雨。」士心靜靜地說。

  金花聽不懂,「哦」了一聲。士心從她手裡接過那些東西,另一隻手攙起金花的胳膊,說:「走,咱回家。」

  2

  一場多年未見的大雨突然出現,一連下了兩天,街上到處是水。

  張士心從租住的小屋子裡出來,掃了掃門口。門口的小爐子上放著一口很小的沙鍋,氣孔裡正噴出薄紗一樣輕柔的熱氣。士心把沙鍋從爐子上端起來放在地上,手被燙著了,他趕緊抓住耳朵,沖屋子裡喊:「金花,雞湯燉好了。你自己喝。小心別燙著!我得走了。」

  「哥,你就別去了。雨這麼大。」金花從屋裡朝外面喊。

  「那咋成?很多活兒等著我去做呢!你別出去亂跑,我晚上回來的時候買菜。給孩子蓋好了,別凍著!看著十五塊,別讓它抓著孩子的臉。」小貓十五塊聽到士心叫起它的名字,就「喵」地一聲從屋子裡躥出來,蹲在了士心腳下。它已經完完全全長成了一隻健壯美麗的大貓。士心從沙鍋裡取出一點雞肉,放在嘴邊吹了吹,放在手心裡蹲了下來。十五塊從容地走過去,吃掉了他手心裡的雞肉,然後舔舔嘴巴,開始用小爪子給自己洗臉。它似乎很明白,這樣的牙祭並不是經常有,而且就算偶爾有那麼一次,也不會讓它吃得很痛快。所以吃了一點之後它就沒有了饞相,乖乖地進了屋子。

  安排好了金花,士心就出門了。

  雨已經小多了,稀稀落落地下著,落在臉上很舒服。士心的精神也很好,走得很快。肚子的疼痛雖然還沒有徹底停止,但是基本上對他沒有什麼影響了,他有足夠的精力出去工作賺錢。現在,除了照顧家裡,操心妹妹的學習,他還要照顧金花和她的兒子,還有那只小貓。除了這些事情,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把掙來的錢攢起來,將來還給春雨。他不知道春雨從哪里弄來那麼多錢,但是他知道,總有那麼一天,春雨一定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到那個時候,他要把這些錢還給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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