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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這是母親的脊椎,這也是母親一輩子辛勞的見證。母親的肩膀背大了五個孩子,也承擔了生活的艱辛。他很清楚地記得,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背著妹妹去地裡幹活,背過了一年多時間,孩子剛剛學著走路的時候,另一個孩子緊接著就出生了。那些年母親的雙肩就從來沒有過空著的時候,直到回了城,因為忙著在外面工作,才把哄孩子的事情徹徹底底地移交給了士心和他的妹妹。

  士心也是在母親的背上度過了生命中最初的一個年頭。那個時候母親還只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梳著兩條粗黑的大辮子,一臉的倔強。就是那個一臉倔強的年輕女子,下鄉之後在那個半農半牧的高原山村,九年之間養育了五個孩子,變成了今天這個看上去已經老態龍鍾的婦人。其實,母親才剛剛四十三歲。

  看那張片子的時候,士心幾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大夫,您看能治得好麼?」他小心地問。

  「治癒基本上沒有希望。這也不是能治好的病,只能慢慢養著,藥物控制一下,別再增生就好。不過,病人一定不能再勞累了。你看啊,脊椎都成這樣子了,你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難道病人這麼多年就硬忍著疼過來了?骨質增生是很難熬的啊!」

  聽著醫生的話,士心覺得很慚愧很內疚。其實在很多年前,母親動不動就會腰酸背疼。那個時候母親總是在忙完了一天的活兒回到家裡,就讓孩子們給她捶捶背。起初的時候孩子們都很乖巧地給母親捶背,還不停地問母親舒服不舒服。畢竟是孩子,很快就忘記了母親的疼痛,笑呵呵地玩耍去了,誰也沒有把母親的身體和健康放在心上。這幾年孩子們漸漸長大了,但都忙於各自的學習和生活,誰也沒有多留意母親的身體。士心懊悔得直想扇自己幾個耳光。

  其實他一直掛念著母親的健康,但僅僅是掛念。這幾年他有時候連自己都顧不上,日子也就在掛念中一天天地過去了,母親終於老去,身體也就成了這樣一副糟糕的樣子。

  天天陪伴在母親身邊的就只有父親,但父親一向除了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家裡的事情不怎麼過問。事實上,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情感沒有那麼細膩,在清貧的生活面前,他認為在外面努力地做好那份工作,把掙來的每一分錢交給老婆就是做到了全部。除了妻子生病倒下的時候,他基本上不過問妻子的健康;妻子也很少顧及他的健康。他們之間有的只是一種本能的關懷,沒有更多共同的東西。

  士心不埋怨父親。在他心裡,父親和母親一樣,是一個平凡而偉大的人。至少,父親在清貧的生活面前表現出了驚人的堅強和毅力。在父親單薄的身體裡,也隱藏著許多病痛。斷腿裡面用來固定的兩排鋼釘至今還留在身體裡沒有去掉,每次士心說有機會把它拿掉的時候,父親總是憨憨一笑,說:「拿啥啊?都長在肉裡面了,拿掉了反而不習慣。受那份罪幹啥啊?」其實他知道,父親是捨不得花錢。每逢陰天下雨的時候,父親總是一個人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抱著自己的殘腿不斷地揉搓,因為他疼。

  父親的腰也斷過。剛來城裡的那一年在建築工地當小工,收入還不錯。但是在一次事故中父親想用肩膀頂住坍塌下來的牆,結果被牆埋住了,腰也斷了。從那個時候父親就再也做不了繁重的體力活兒,成了清潔工,掃了十多年的街道。

  士心真的不怪父親沒有照顧好母親。他只怪自己,沒有能力讓父母親過上好日子,沒有本事給父母親一個健康的身體。如果可以順利地念完大學,找到一份好一點的工作,他至少可以讓父母親往後的日子過得好一點,不用再那麼辛苦。但是自己就連這點事情也沒有做好,把學業丟掉了。

  這時候士心第一次為了失學感到深深的懊悔。他在心裡痛恨自己那麼脆弱,如果可以堅強一些,就不會因為忍受不住病痛而失去學業,再過一年他就可以畢業找到穩定的工作了。現在,他的學業沒有了,生命也在一點點地枯竭。就算他的心裡撕裂般地疼痛,他也不能挽留住匆匆滑落的生命。他捨不得,真的捨不得就這麼丟下父親母親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如果說他還剩下惟一的一件事情沒有做,那就是不能好好服侍父母安度晚年。

  這天晚上,父親和萍萍留在醫院裡照顧母親。士心從醫院出來之後心情很差,喝了很多酒,獨自回到了家裡。他醉得很深,一連吐了好幾次。肚子痛得如同翻江倒海,他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疼痛又跑了出去。醉醺醺地到附近的藥店買了一瓶安定,借著酒勁兒把少半瓶兒都倒進了嘴巴裡。剛進家門他就迷迷糊糊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半夜裡他忽然全身酸痛,忽冷忽熱,翻來覆去在沙發上打滾兒,最後沉沉睡去了。

  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手裡還攥著剩下的半瓶兒安定,才知道自己昨晚竟然一下子吃了半瓶安定片,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這幾年吃的止痛藥多,有了抗藥性,恐怕昨晚他已經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看見家裡這張用了十幾年的舊沙發的扶手上繃著的布破了,就出去找了一個匠人,談好了價錢,自己打了個幫手把沙發上的布給換掉了。小妹妹萍萍從醫院回來,進門就驚呼起來:「啊!買了個新沙發。跟原來的一模一樣!」

  5

  過不了多久就是年關了,家裡很長時間都沒有過一個像樣兒的年了。過去的這個春節自己剛剛退學回來不久,真個家庭都籠罩在一片濃郁的愁緒裡,誰也沒有心情過年,母親就連每年過年都要製作的那些麵點都沒有準備。

  今年的春節無論如何都要過得像樣一點兒。所以士心打算給家裡預備一點東西;但是他不能在家裡過年了。因為他現在還背上了外債,必須利用所有的時間來掙錢,才能儘快把債還掉。雖然他很想陪在父母親的身邊過年,這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過年,但他不能。生活艱難到這個地步,他連和家人在一起享受幾天簡單的幸福的權利都沒有了。

  身上的錢已經差不多沒有了,買不了多少東西,但他還是在照顧母親的間隙裡買了一些油鹽醬醋和糖果瓜籽兒之類的小東西,都放在了櫃子裡。在他看來,這個家裡什麼都缺,沒有像樣的傢俱,沒有一件完好的電器,最好的一樣東西是一台淺綠色的「金魚」洗衣機,那還是早些年從姥姥家的鄰居手裡花幾十塊錢買來的二手貨。現在已經不能自動排水了,每次洗完衣服母親都要用小盆兒把裡面的水一點一點舀出來。

  從家裡的用件兒到父母和妹妹身上的衣服,他什麼都想買,因為這些都是家裡缺少而且必須的東西;但是他身上沒有錢。這讓他越來越迫切地想要趕緊回到北京去,趕緊掙錢把家裡的窟窿一個一個填平。那樣,等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就會少了很多遺憾,他會安心許多。

  母親的傷勢雖然不嚴重,但是也需要住一陣子醫院。士心就讓醫生把情況說得嚴重一點,果然唬住了母親,老老實實地呆在醫院裡沒敢出來。因為母親知道,自己還不能夠倒下,家裡還需要她。最主要的是環衛局給了錢治病,這讓母親心裡很踏實。

  母親已經漸漸好轉,面色開始變得紅潤,心情似乎也開朗了許多,看見士心的時候臉上竟然露出了甜甜的笑。看著母親已經沒有什麼大問題了,士心準備返回北京。已經耽誤了很多日子了,他不敢把工作弄丟了,也不敢消耗對他來說越來越珍貴的日子。

  這一天,他坐在病床邊上,給母親揉著肩膀。母親很舒服地閉著眼睛享受著,嘴巴裡絮絮叨叨地訴說一些陳年舊事。病房裡的另一個病人瞅著這一對母子,笑呵呵地說:「老嫂子,好福氣啊!兒子這麼孝順你!」

  母親緩緩睜開了眼,說:「什麼福氣啊?聽話的時候也算聽話,不懂事的時候照樣不懂事啊!」說這話的時候母親臉上還洋溢著一種幸福的微笑。士心知道,在母親心裡,對自己失學的事情依然耿耿於懷;但母親對現在的他也比較放心了。因為從表面上看,他現在每個月都能有不少收入,而且能按時寄給家裡錢。在母親看來,這樣就很好了。母親是一個很現實的人,只要有比較好的收入,日子怎麼過都是過,就算不上大學那也毫無關係。

  那個病人接著說:「老嫂子你命好啊!我三個兒子,個個兒不著家。您看我在這裡住院好些日子了,小崽子們一個也沒來看看。你這兒子大老遠從北京跑回來,有這份兒心比什麼都重要啊!知足吧,老嫂子!」

  母親沒再說什麼,輕輕地閉上了眼睛,身子隨著士心捶背的節奏一晃一晃地搖著。不多時竟然睡著了,發出微微的鼾聲。士心輕輕地把母親放倒,靠在枕頭上,給她蓋上被子,掖了掖被角。

  那個先前說話的病人看了看士心,歎了口氣,問他:「小夥子,年紀不大吧?在北京上學呢?」

  士心怔了怔,嗯了一聲,說:「對,上學。」

  6

  士心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地給母親喂糖水。不時地用紙巾擦一下母親的嘴巴。他喜歡這樣靜靜地看著母親。很小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坐在母親的對面,母親一勺一勺地給他喂東西吃。這些關於三兩歲時候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但他不會忘記。

  「你交的那兩千塊住院押金退下來了。」母親忽然說,「我討要了好幾次,醫院就是硬壓著不給。嘿嘿,我說了,要是不退給我,我現在就出院。他們興許怕了吧,就退給我了。這些人啊!單位交了五千塊的支票,還賴著不退咱那兩千塊,非得把這些錢都糟蹋光了才甘心。不過,我還是要回來了……」母親的臉上堆滿一種滿意的笑,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這種神情對士心來說格外陌生,印象中母親這些年來幾乎從來都沒有過這種孩子一樣的表情。他看得出來,母親現在心裡很踏實,也很幸福。

  母親從枕頭底下拿出個手絹包,一層一層地揭開,裡面卷著的就是那兩千塊錢。她把錢遞給士心:「收著吧,攢著給妹妹上學。」

  士心沒有接,但想了想之後又接下了。

  「娘,妹妹上學您不用擔心,我現在這不是能掙錢了麼?一個月兩千塊呢!再過那麼幾年,還不得一個月掙上它三五千塊啊?」

  母親笑了,說:「就你那點兒德行,心還高得不成。這就不錯啦,我的兒子!只要你踏踏實實工作,媽心裡就安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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