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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7

  回到宿舍之後,肚子疼得很厲害。這些天他一顆藥也沒有吃,今天騎車跑得多了,身體有點吃不消。

  疼痛難忍的時候他想買一點止痛片來吃,多少能緩解一下疼痛,但在他潛意識裡,已經徹底地放棄了對這個病的關注。既然已經沒有希望治好,他就不願意在病上面花一分錢。來北京的一個多月裡面,他真正工作的時間並不多,還沒有拿到收入,就算等到了收入,他也要把這些錢全部寄給家裡,一分也不留。在這樣的境遇裡,他覺得自己每花一分錢都是浪費,不管這錢是用來治病還是用來填飽肚子。

  他剛剛躺下,馬一宿舍裡的傳呼器響了,樓下有人找他。他知道一定是秦春雨。整個學校裡能找他的女孩子只有秦春雨。

  果然是秦春雨在樓下等他。看到士心從樓裡面走出來,秦春雨站在不遠處直勾勾地看著他,臉上微微笑著。忽然就快步走了過來,順勢給了士心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肚子上。士心猝不及防,這一拳正好打在腹部傷處,士心哼了一聲,蹲下了身子。秦春雨慌了,忙蹲下來不停地問他怎麼了。女孩子急得不知道說什麼,原本是想開個玩笑懲罰一下士心來了一個多月都沒有告訴自己,沒想到光顧著開玩笑,竟然忘了士心的肚子有傷,不知輕重的一拳就打了上去。

  士心緊皺眉頭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半天沒有說話,額頭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秦春雨急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麼好。周圍已經圍了幾個學生,有人問需不需要幫忙,秦春雨叫他們幫著把士心扶起來,士心搖了搖頭,嘴巴裡又一聲悶哼,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在地上。

  秦春雨跑到士心身後扶住了他,她忽然就尖銳地叫起來:「血!士心,你流血了!」

  鮮紅的血已經滲透了褲子,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濺起一團團灰土。

  第十二章

  1

  一九九七年深秋的時候,張士心已經在北京工作了很多日子。除了繼續在車流中散發傳單,他還找了一份大清早清掃電梯的工作,每天晚上都有一份家教。在這個時候,這樣的工作帶來的收入是可觀的。他原本不打算做家教,但對他來說最省力氣也能獲得最多收入的工作就是做家教。基於對自己教學的信任,他先後找了幾份家教,事實上他教得也很好,家長聽了他講課,連他的身份都沒有核查就很信任地把孩子交給了他。

  由於他發傳單很賣力,同時做了兩份工,而且連續做了好幾個月,所以每個月的工資和獎金加起來都有八九百塊。家教市場也漸漸成熟起來,越來越多的家庭開始有能力和意識聘請大學生給孩子輔導功課,家教報酬也就水漲船高,到了這一年的秋天,一個普通大學生教課的報酬每個小時最少也已經有了十五塊。張士心每天晚上都給自己安排了一份家教,一個月也能有一千塊錢左右的收入。

  隨著勞累的加劇,他的身體也一天天變得虛弱不堪,有時候連騎車也沒有力氣。他給自己買了一張學生月票,經常坐車去工作。清晨打掃電梯的工作收入並不多,而且總要很早就起來,非常辛苦;但他還是堅持著做了下去。因為這份工作的收入就可以完完全全地養活他自己,還能有一部分結餘。除了吃飯,他什麼也不買,一分錢都不花。他很清楚這個即將到來的冬天可能是自己生命裡最後的一個冬天,但他不願意買藥,不願意看病,雖然現在的收入可以保證他買一些簡單的藥品來維護一下身體,或者至少可以緩解一下疼痛。

  如果他願意去醫院檢查或者治療一下,或者還能有一點點希望。這就像一場賭博,輸了錢之後或許能換回來一點健康或者多一點時間,但是他不敢賭,因為他輸不起。如果錢花在了病上,他依然會離開這個世界,他死了都不會安心。

  搬家的時候他的腸子出了血,上次被秦春雨打了一拳,腸道又出血了,這說明腸子的內部也已經有了裂痕,這是一個不好的徵兆,意味著他的健康在不斷惡化。這讓士心非常焦急,他很怕這個冬天過去之後自己就再也起不來了。

  他已經從每年發病的情況得出了結論,到了春天或者秋天季節交替的時候,肚子總是疼得格外厲害;冬天和夏天氣候穩定的時候相對緩和一點。

  「熬過了這個冬天,就好了。」他對自己說。

  妹妹士蓮還有一年就可以大學畢業了,今年將是她最後一次朝家裡要學費。最小的萍萍也已經念中學了,幾年之後就要上大學;家裡的房子拆遷之後還沒有著落,這些都要花錢,這些也都是士心要在離開之前解決好的問題。他必須充滿信心,即便這份信心背後有著多少的無奈,他也必須鼓勵自己走下去。

  2

  馬一畢業後沒有工作,在宿舍裡窩了幾天,終於到了學校清理門戶的時候,他就被清理出了宿舍,背著一隻破破爛爛的帆布書包獨自去了廣東謀求發展。走的時候他拍著已經微微有點突起的肚皮對士心說:「兄弟,好好混著,等我的消息。渾不出個名堂來,老子就不回來見你。等老子有了錢,一定給我兄弟治病!」

  士心笑笑,揮別了光頭馬一。他現在沒有地方可去,在桑德偉的再三邀請下搬到了桑德偉的那間小屋子,兩個人住在一起。他說要分擔一半兒房租,桑德偉瞪大了眼睛叫他滾得遠遠的,士心就不敢提這件事情了。

  桑德偉每天都要看書或者趴在昏暗的燈光下寫作到深夜,白天基本上都在睡覺。剛開始的時候士心很不習慣,他很早就要起來出去工作,晚上很晚才能回去休息,惟一的休息時間就是夜裡的那一會兒睡眠,偏偏狹小的屋子裡桑德偉開著燈看書,嘴巴裡噴出來的煙彌漫在小屋裡,嗆得人眼睛發疼。

  後來漸漸地習慣了,也是他太累了,士心回到家裡吃一點東西倒頭就睡。

  按照桑德偉自己的說法,他是一個具有雄才偉略的人,從他寫東西的時候用的筆名就可以看出來他的人生目標氣勢磅礴,與眾不同。士心曾經看到過他寫的幾篇稿子,說不上很好,也不是很濫,但署名卻格外耀眼。有一個署名兒叫做山呼海嘯,另一個叫作笑傲江湖。署名雖然能唬倒不少人,但文章似乎不怎麼受編輯的青睞,桑德偉所有的日子裡幾乎都是在眼巴巴地等待稿費,幾乎都是拖著半截子破拖鞋踢踢踏踏地出沒於小商店和菜攤之間,東借一點西賒一點地過日子。

  士心試圖勸他做點別的事情,有了收入的前提下再去寫作比較穩妥,就這麼乾等著拿稿子換錢也不是辦法,誰知話一出口桑德偉就豎起了眉毛,大聲地說:「俗!文學是神聖的!我不是拿稿子換錢,是他們用錢換我的稿子!」

  士心不知道這有什麼分別,但又沒辦法說,就乾脆不說了。自己除了住在這裡,一天的生活基本上全部在外面,還不至於給桑德偉造成很重的負擔。

  發了工資之後,他把所有的錢都存起來,到了月底的一天,他把這兩個月來的收入全部加在一起,居然有差不多四千塊。這足以支撐士蓮完成最後一年的學習,甚至還能有一些剩餘,說不定連萍萍的學費也夠了。但對於家裡來說這還遠遠不夠,就算士蓮畢業工作了,家裡的境況也不會馬上有什麼好轉。所以,他還必須很努力地賺錢,除了供妹妹順利完成學業,還要留一部分出來給父母親。

  他沒有把所有的錢寄給家裡,給自己當民辦老師時候的學生小丫家裡寄了一百塊。他在匯款單的留言欄裡寫上了一行字:小丫,好好念書。張老師會寄錢給你交學費。他也給阿靈的弟弟寄了兩百塊錢,他想讓已經故去的阿靈安心一點,就算自己僅僅能夠支撐一年多時間,他也想在見到阿靈的時候對她說,這一年多裡她的弟弟生活得很好。

  做完這些事情,他身上已經沒有什麼錢了,但心裡很踏實。以後他每個月都可以給家裡錢了,他感到一種深沉的幸福。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原來做兒子和哥哥並且盡到自己的本分,竟然會是一種如此幸福的感覺。幸福陶醉了士心,把一切都忘掉了。幾年來,他的生活幾乎都是蒼白的,除了掙錢苦苦維持自己的學業和生活,他感受到的幾乎都是痛苦,但這一刻他是幸福的,幸福得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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