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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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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七年春天的一個早晨,西北高原上的太陽懶懶地從雲端裡鑽出來,投下一片金燦燦的陽光。高原的春天來的格外晚些,都已經四月份了,樹木還沒有發芽,但草地上已經有嫩綠的葉芽兒了,隨處可以看見黃色的小花。春心蕩漾的鳥兒成雙結隊地飛來飛去,偶爾一隻野兔子從枯草叢中躥出來,蹦蹦跳跳地招搖著從大路上走過,根本不把遠處忙著幹農活的人放在眼裡。最早一批醒來的蜂蝶憋足了勁東奔西走,忙著找尋食物。

  張士心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走在大路上。他的精神似乎很好,腰板挺得很直,邁開步子徑直朝著學校走去。

  穿過一片樹林之後就是他教書的小學,也是士心最初讀書的地方。十多年前他就是從這裡開始了自己讀書的生涯,十多年之後,他成了這裡的一個民辦老師。

  學校已經很破敗了,圍牆成了一些斷垣,低矮的校舍牆面斑駁,一條小河從學校中間穿過,但河溝裡已經沒有了水。十多年前他在這裡讀書的時候,小河裡還漲滿了水,每到冬天的時候放了學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用石塊打破河面上的冰,揀一塊冰塊兒放在嘴巴裡,一邊嚼得哢哢響,一邊往家裡跑。他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回他和後來輟學擺茶水攤子的楊文萍一同從學校出來,楊文萍一向和士心不怎麼和睦,那天卻吃多了河裡的冰,回家的路上上廁所解不開褲帶尿濕了褲子,他為此高興得很長時間連睡覺都會哈哈大笑。現在,那些歡樂的日子已經遠遠地走了,楊文萍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剩下來的就是這一條乾涸的小河,一群嘻嘻哈哈的娃娃們,還有他的如同眼前的小河一樣正在走向枯竭的生命。

  他來到這裡已經兩個多月了。在這個他出生並且度過了生命中最初的十個年頭的地方,他成了娃娃們的老師,教娃娃們念書。

  幾個月之前的那個夜晚,當他一步一步走進湟水河,冰涼的河水開始沒過他的腳面的時候,他忽然一個激靈,陡然驚出一身冷汗來。自己的生命是父母親給的,也是屬於父母親的,自己沒有權利隨便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頹唐地坐在河邊,默默回想二十多年的生命歷程,想到點點滴滴的溫暖,也想到父母親為了維持家裡的生活付出的艱辛、汗水和淚水。他忽然覺得悔恨和慚愧。如果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不僅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自己這麼多年來的辛苦掙扎。為了這份學業,辛苦付出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他的爹娘。士心是個重情的人,他捨不得父母,不忍心父母在艱難的生活境遇中承受失去兒子的痛苦,他也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連一點蹤跡也尋不到。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公正,但是正因為有了這麼多的不公正,生活才會顯得如此繽紛。淚水流幹了,他的心也輕鬆了,潔淨了,似乎所有的苦痛都隨著淚水流走了,他的心忽然變得敞亮起來。

  「走下去吧。只要肯走,腿肯定比腳下的路長。」他對自己說。幾乎是在一個瞬間,他就決定了,要在自己僅剩下的兩年時間裡,為這個清貧的家庭做點什麼,為年邁多病的母親做點什麼。如果生活註定要他流淚和哭泣,他要用臉上的微笑來掩蓋淚水。

  沒有跌倒過就學不會走路,前進的路上沒有誰能夠永遠不會摔倒。他很清楚,自己絕對不可以在失敗的廢墟上呐喊幾聲之後就此消失。「我要在這兩年時間裡盡可能給家裡掙最多的錢。即使我死了,也要讓妹妹把書念完。」他對自己說,然後帶著一絲微笑離開了湟水河邊。離開的時候儘管他覺得很疲倦,但精神很好,步子邁得很開。

  在家裡沒有辦法找到合適的工作,他也不能讓父母覺察到自己生了重病;離開家到北京去,他的身體太脆弱了,根本沒有辦法承受那些超負荷的工作。經過了兩年的艱苦歲月,他變得穩重和成熟了許多,他知道自己暫時不能回到北京去,也不想很快回到那個讓他傷心的地方。他人生的希望在那裡升起,也在那裡幻滅。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那裡一段時間。隨後,他來到了自己曾經生活十年的出生地,成了那裡的一名民辦老師。他想在那裡教一陣子書,讓自己的身體慢慢恢復一下,然後回到北京打工。

  這個學校裡原本就只有兩個老師,其中一個女老師前不久出嫁去了別的鄉村,現在就剩下已經在這裡教書半輩子的馬青老師。馬老師每年都有機會通過考試離開山村成為公辦老師,但他從來都不去參加那樣的考試,也就一直都沒有離開。當初士心在這裡讀書的時候,就是馬青老師的學生,那個時候馬老師常常坐在視窗的溫暖的陽光裡給他們削鉛筆。孩子們的鉛筆已經短到不能再用了,馬老師就用線繩將鉛筆頭小心地綁在小木棍上,自己用小刀將鉛筆削好才給學生用,他怕娃娃們自己削鉛筆會弄傷了手。

  馬老師每年秋天都會帶著娃娃們到山裡去摘野果,摘回來曬乾了賣給供銷社,給娃娃們換回來一點學習用品和幾本圖書。但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到縣城的垃圾堆裡撿人家丟掉的廢電池,撿回學校小心地砸開來,抽出裡面的碳棒讓娃娃們在地上寫字。士心就是用那樣的碳棒學會了寫字和算術,那時候娃娃們的小手成天被碳棒染成黑色,馬老師每天端一盆水放在教室門口,撒一把洗衣粉進去,放學的時候叫娃娃們把黑乎乎的小手洗乾淨了再回家去。士心還清楚地記得,他們一家人離開家鄉的那天早晨,天正下著濛濛細雨,他們坐在長途汽車裡路過縣城橋頭的時候,看見馬青老師正披著一張白色塑膠布冒雨在橋頭的垃圾堆裡尋找電池。他崇敬馬青老師,也崇敬後來在城裡上學遇到的每一個老師。如果不是這場曠日持久的病,他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老師;現在即便他已經失去了在城裡教書的可能,他也希望在自己生命走向終結的最後時間能在學校裡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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