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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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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得意家境並不好,從他的衣著和吃飯都能看出來這一點。他是士心的同鄉,士心知道他出生的那個縣是省裡有名的貧困縣,就算家境略好也強不到哪裡去;但士心很不明白的是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同鄉似乎對勞動有著與生俱來的反感,從來都不願意出去做一點工作來彌補自己清貧的生活。

  開學之初的那個處分無疑給了楊得意巨大的打擊,但除了變得沉默之外,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麼變化。在他面前士心總是很小心,生怕不小心刺傷了他敏感的心,所以即便有了適合的工作,士心也不敢告訴楊得意,甚至連問一問對方是否願意一起做的想法都沒有,憑直覺他知道楊得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像他一樣出去工作賺錢。

  士心找到了一個在片場當群眾演員的工作,每天早上四點多到片場集合,根據電影的需要,隨時扮演各種角色,一天下來有三十塊錢,還管兩頓飯。這是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可以幹半個月,那就可以有四五百塊錢的收入,還不用自己花錢吃飯。寒假很短,只有不到一個月,中間還有一個春節,那幾天他基本上不可能賺到什麼錢,所以他一定要在有限的時間裡最大限度地掙錢。

  因為住院,他丟掉了原先在昌平的那份家教。到了假期,他打電話說明了一下自己住院的情況,那家人答應他重新去教課,每個星期去兩次,一個禮拜也能有六十塊錢的收入,這就讓士心很滿意了。

  隨著假期的漸漸過去,他的心裡開始變得不踏實起來。忙碌的時候就忘記了考慮學習的事情,但是閑下來的時候就會想起進行得並不順利的考試,按照他自己的估計,考試成績應該不是很好,加上英語期中考試的時候正好趕上住院沒能參加,很可能會不及格。但這僅僅是一種擔心,在已經結束正在等待結果的事情上花費過多的精力是不明智的,所以他乾脆忘掉了考試的事情,就繼續忙著在學校、電影片場和昌平的那個學生家裡之間穿梭。

  過小年的那天,他特地從外面買了一份炒菜和兩個包子,回到宿舍跟楊得意在一起過。整個一學期裡面他幾乎沒有吃過什麼有營養的東西,除了豆芽菜和水煮白菜,別的菜雖然味道不怎麼樣,但價格卻實實在在,他根本不敢去吃。學校食堂裡有一個很胖的姑娘,每天在黑板上寫當天供應的飯菜的清單,有一次寫錯了把青菜炒肉片寫成了青菜找肉片,在學校裡就傳成了一個笑話,大家都說雖然錯了但錯的非常貼切,因為青菜裡面的確看不見肉片,需要很仔細地尋找才能發現一點點肉末兒。

  儘管寫錯了功能表,那也跟士心沒有多少關係,因為甲等菜的視窗他一次也沒有去過,他去的那個視窗永遠都是豆芽菜和水煮白菜,沒有多少學生光顧,所以連排隊都不用。這樣的伙食沒有什麼不習慣,除了味道差一點,基本上跟家裡的菜飯差不多,他很適應;不適應的是他的身體,醫生要求他多吃一點有營養的東西,他雖然哎哎地答應了,但那僅僅是答應,就目前一個階段來說,吃飯僅僅是為了生存,不可能講求營養和味道。這個大學裡到處都是清貧的孩子,很多學生並不是因為願意當老師才投考師範大學,而是因為師範大學收費比較少,每個月還能有幾十塊錢的生活補助。

  楊得意只吃了一個士心買回來的包子,菜一口也沒吃。他說練功之後什麼都不想吃,反而覺得精神很好。士心也不強求,笑著獨自把所有的飯菜都吃了,一人吃獨食果然味道別樣,把他吃得非常歡暢。楊得意憤憤地看著他,嘴巴裡蹦出幾個字來:「俗!惡俗!大過年的吃什麼飯啊!」

  士心什麼也沒說,就是覺得好玩。楊得意近來似乎變成了金庸先生小說裡的那些具有仙風道骨的人,除了學習之外,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練功上面,衣服髒兮兮的也不洗,吃飯更是有一頓沒一頓,已經變得完全沒有了喜怒哀樂。「你快成仙升天了。」士心說。

  楊得意露出難得的笑:「升天有什麼不好?這個齷齪的世界,有錢的想幹什麼幹什麼,你小子沒錢,拼了命幹活還混不飽肚皮,就算你懷著一肚子理想,有什麼用?你一點兒也不厭惡麼?」

  「嘿嘿,你成你的仙,我掙我的錢。希望你早點兒升天!」士心說完就躺下了。楊得意說了句「這就快了」就靠在被子上開始看書,士心借著燈光看見他手裡厚厚的一本書封面上寫著「輪法轉」三個繁體字,仔細一看,原來那字應該倒著念。多年以後,正是這本書在社會上掀起了一場浩浩蕩蕩的風波,他才知道那個時候楊得意一天忙忙碌碌究竟在做些什麼。

  很快,發生的事情讓士心很後悔說了關於楊得意升天的那句話。儘管他不相信迷信,但因為說了這句話,他對楊得意的死一直耿耿於懷。

  農曆臘月二十七的那一天,天空陰霾,飄了一點淡淡的雪。士心做完了春節之前的最後一次家教,電影片場的活兒也停了,他打算用過年的這幾天時間好好休息一下,整整半年了,他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但回到學校的時候,他就聽到了幾乎讓他崩潰的消息:楊得意的屍體在積水潭被發現,浮在水面上的身體大半個都凍在了冰裡面。身上穿著嶄新的西裝,還打著領帶,口袋裡發現了六毛錢和一張賣血的票據,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7

  沒有人知道楊得意究竟做了些什麼,也沒有知道他究竟為什麼會在積水潭結束自己年僅二十歲的生命。儘管做了各種各樣的猜測,他的死終究成了一個謎。大家只知道,這個孩子在臨死之前賣過一次血,用得來的錢買了一套像樣的衣服,精心打扮了自己,就算是比較體面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幾天以後,一個年邁的老人老淚縱橫地出現在學校裡,穿著破舊的衣服,佝僂著身子,不住地咳嗽。他是楊得意的父親。這一天正是大年三十。

  看著那個涕淚縱橫的老人,士心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楊得意的死本來讓他很難過,但這個時候他心裡卻痛恨起得意來,作為孩子,楊得意是一個自私到了極點的人,無論什麼樣的困難都可以想辦法解決,都不應該讓年邁的親人承受這樣的傷痛,之後多年裡,他都不再願意想起這個曾經同學半年的人。

  除夕夜裡,士心買了一點糖果和兩瓶玻璃瓶裝的可口可樂,回到宿舍裡準備和楊得意的父親一起過年。事實上他根本不想過這個年,也不想看見那個孤獨的老人,但他沒有地方可去。街上處處可以看見熱鬧的人群,但熱鬧是他們的,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這個時候他心裡除了痛苦就是傷感。越是想要忘記楊得意這個相識不過半年的同學,他的形象就越發分明起來,那些偏激的話語,那只藏著菜票和錢的鞋,還有得意帶著他去找張教授發功治病之後自己哈哈大笑,楊得意一臉憤怒的情形,點點滴滴都在眼前,恍如昨日。如果可以選擇重新再來,他寧願這一個寒假根本沒有留在北京。

  這個時候家裡雖然日子清苦,但一定很開心地過著年。窮人家最艱難的是年關,但年關無論如何也要體面地度過,所以每年到了年關的時候母親都會很精心地準備一番,讓全家人過一個簡單但是很祥和的年。士心所有的記憶中,最快樂的就是那些盼望新衣服,盼望糖果和象徵性的幾毛壓歲錢的年關,只有在那些日子裡,全家人的笑才是真實的。

  學校做出了楊得意因為受處分,心理壓力過大自殺的結論,出於人道考慮支付給老人一筆錢之後,楊得意的老父親離開了學校。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老人依然睡在兒子曾經睡了半年的床上,一聲一聲地歎息,混濁的淚水動不動就糊住了眼睛。宿舍裡彌漫著老人噴出來的旱煙味兒,士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您路上多注意,回家的時候我會去看您。」士心把老人送上火車的時候握著老人的手,就像握著親人的手。除了一個不知道是否可以兌現的承諾,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寒假就這樣悄悄過去了,開學之初士心就聽到了另一個讓他沮喪的消息,他的英語考試沒有及格。更要命的是,一個寒假沒怎麼注意身體,這時候他又開始大量地便血,一場身體和學業雙重的危機轉眼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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