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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裡那些憤怒背後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

  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說:桑離我不想愛你了,可是為什麼我仍然還是這麼愛你?

  她真的看到了!

  好大的一顆淚,在眼眶裡蘊蓄了很久,終於在那一刹那,滑落。

  她終於再次閉上眼,帶著絕望,帶著哀傷,帶著所有不可能重來的時光,隨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頂的高峰!

  那天,他或她,都沒有去追溯自己為什麼會想要去做這件事。他們只是一起本能地循著自己的內心與欲望去行動,他們的內心深處都好似有一個聲音在呐喊,那聲聲急切的呼喚告訴他們自己,也告訴對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這火花四濺的一刻裡死掉吧!

  一蓬火球在腦海中驟然升起的刹那,桑離記一輩子——那是她的失樂園。

  是永遠的失去,再也回不來——一個月後,向寧的申請獲批,再次被派駐德國,又過幾周,他隨團前往歐盟總部考察,途中飛機失事,機上人員全部遇難。

  A-1

  是那樣的情景吧——

  一隻白色的鳥,徑直沖向山谷,與地面相撞的刹那,迸發出絢麗火光!

  「轟」的一聲,人不在了,夢想不在了,所有可以期待、可以盼望、可以用僥倖心理來守候的事都不在了……

  是清晨,桑離再次從夢中驚醒,回過神來的時候,一身冷汗。

  她抬起頭,看見四周仍然是安靜的白牆,走廊上沒有聲音,惟有耳際,隱約仍有爆炸的轟鳴。

  她下意識扭頭,旁邊的病床上,沈捷還沒有醒。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睡著的樣子,安寧,平和。

  她從窄小的陪護床上下來,走到沈捷床邊的圓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鐘。然後她輕輕握住他的手,輕輕地俯下身,把臉貼在他的掌心,就那樣靜靜地、靜靜地趴著。睡意已經消失,夢裡的人早已不在,然而她心底的恐懼還在起伏,她只能依靠這樣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溫暖。

  她內心裡不是不後怕的——如果手術失敗,如果癌細胞轉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於這個世界,那麼,她青春記憶中最後一點可以被銘記的美好,也就會消失不見。

  到這個時候,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經歷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經歷了那麼多的悔不當初,她的心臟已經變得越來越堅強。現在,她依然害怕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卻不再害怕死亡本身所帶來的絕望與淒涼。

  換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於是,沈捷醒來的時候,就看見桑離閉著眼、一動不動地伏在床邊的樣子。她的頭髮有些許淩亂,在耳際散開,睫毛很長,隨輕淺呼吸而略略起伏。晨光掠過在她身上她身上晨光浮動,好像好像一尊線條優美的雕塑。

  沈捷微微歎口氣,桑離卻敏感地覺察到,扭過頭,看著沈捷。

  大概有十幾秒鐘的時間,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彼此,桑離還趴在床邊,一邊的臉頰還貼著沈捷的掌心。

  桑離的目光有些飄忽,聲音低回,帶點沉重,帶點憂傷。

  她說:「沈捷,你不要走。」

  沈捷笑了:「好,我不走。我在這裡陪著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溫和,更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

  桑離抬起頭,看他一眼,伸出手用小指與他拉勾,嘴裡念:「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沈捷笑著刮她一下鼻尖:「桑離你還真沒長大啊?」

  桑離卻長舒一口氣,站起身,往前靠近一點,彎下腰,摟住他的肩,臉貼在他耳邊。

  她的臉冰涼,沈捷伸出手捂上去,歎息:「不要哭,桑離,你這樣,我會放心不下。」

  她不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臉埋下去,聲音含糊:「沈捷,你答應我的,不可以突然消失。我知道你快要出院了,我也知道你要回上海,可是我欠你那麼多,我怕你走了我沒有機會還……」

  沈捷沉默了。

  他要怎麼告訴她:預定的航班就在近期,他不會再回來,他要她的小姑娘放下所有的過往,和一個能包容她、愛她的健康男人一起,走完此後的五十年、六十年……

  而他,最多不過只有二十年。

  他離開,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因為,他陪不起她了。

  就這樣,幾天後的下午,沈捷突然消失于桑離的視野。

  真是突如其來的消失——在推開病房門的刹那,桑離驀地體會到三年前,沈捷或是南楊的心情。

  窗明几淨的病房裡,床單平整,那個人影,卻遍尋不見。

  桑離呆呆地站在門口,心裡想:沈捷,你和我拉過勾的,你怎麼能反悔?

  可是,她也明知道,依沈捷的性格,這是他鐵了心要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

  那天,她在那間病房裡坐了很久。中間有護士來過,還好心地告訴她這屋裡的人已經出院。她回報一個空洞的微笑,腦海裡,卻是一些雜亂的斷章,走馬燈一樣地上演。

  她知道,沈捷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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