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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她覺得一切都像是做夢——剛離婚不久,新的人、新的感情來得太快,快到她無法緬懷過去也不敢展望未來,只覺眼前的一切因為倉促而難以置信。當然她從不覺得自己對楊謙毫無感情,可是如果感情深厚,做夢怎麼能如此快速投入別人的懷抱?才七八個月的時間,舊的一切尚未整理清楚,內心的傷疤仍會在夜深人靜時隱隱作痛,而白日裡褚航聲的出現,更像是一針致幻劑,強拉著她忘記過去的一切,只需從頭開始,被人捧在手心裡,好像曾經單純的小姑娘……然而,怎麼可能?

  她不知道,她是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這個世界,再或者,已經壓根不信,這世界上還有什麼算是毫無保留、不計以往、真心以待的「愛」。

  她終究還是問出來:「為什麼是我?」

  褚航聲一愣,像是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他低頭仔細看看她的眼睛,水潤潤的眸子裡,能清楚看見自己的倒影。他甚至嗅到她頭髮上淡淡的洗髮水香味,還有臉頰上不施脂粉的清爽氣,繚繞著,繚繞著,就撓得他心裡癢癢的,只覺得有很多答案可以回答,可是,又偏偏找不出最精准的那一句。

  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穆忻領口,下意識地摩挲著那個閃亮的銀色警徽。他不知道該怎麼歸納這種感情,甚至第一次發現作為記者也可以如此詞窮,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時間退回到十年前,他們仍然不會相愛,因為那是她還只是個剛考到G城來讀大學的小女孩,而他有他的理想,也總會在尋求理想的過程中遇見心儀的姑娘。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因為同樣離過婚才和她同病相憐,事實上從再見面的時候他就已經驚訝於她的轉變,後來的接觸只是讓這種認識變得更趨向于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欣賞。他並沒想到她居然也會回復自由身,但他知道,若再錯過,那便是一輩子的錯過了。

  所以,他琢磨了良久,終於還是猶豫著答她:「氣場比較吻合,算不算理由?」

  穆忻「噗」地笑出聲,把臉埋進他懷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褚航聲笑著摟緊她:「我說的是實話。」

  穆忻笑著點頭:「我相信。」

  她一邊笑一邊哪國鋼材沒看完的那張報紙,縮在褚航聲懷裡看。褚航聲在她耳邊低聲給她講解那些報導誕生的始末,講到報社裡某位同事的軼聞時,兩人會心地笑。

  天越來越冷了,但在這間小小的辦公室裡,暖融融。

  再見楊謙時,恰逢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夜的晚上,穆忻終於實現了她冰天雪地裡支火爐煮白菜面的夢想,要在派出所裡給去出警的張樂等人做夜宵。晚上八點多,估算著那群人也該回來了,穆忻起身去小廚房裡煮面。快煮好的時候聽見門外有熙熙攘攘的嘈雜聲,穆忻圍著圍裙從廚房鑽出來,一露頭就看見幾個穿便裝的民警押著被抓獲的犯罪嫌疑人往審訊室走,跟在最後的是兩個相互攙扶的人,其中一個走得一腐一拐。等他們走近點才看清楚,那個捂著腰,走路不太便利的是張樂,而扶著他的是楊謙。

  也是當認出站在樓門口的是穆忻時,楊謙就死死盯著她看,再走近些,他的視線便轉移到穆忻系著的圍裙上。穆忻顧不上跟他打招呼,只是挺擔心地問張樂:「你要怎麼了?」

  「別提了,說是上次盜車團夥裡的一個嫌疑人逃跑好幾天之後突然回家了,我們接到消息就去抓人。」張樂想想這倒楣兒表情越發糾結了,「這不是得翻牆嗎?從外面看那牆也就一米多高,我說我從小擅長這個,我第一個翻吧,結果……唉!」

  楊謙自動接話:「我是第二個上牆的,上去了不能開手電筒,只好爬牆頭上小聲喊話,我說張樂你那兒怎麼樣了?結果沒人搭理我,等了好半天,那邊才有人把院門打開,然後我就看見他捂著腰出來了……」

  「摔著了?」穆忻看著張樂。

  「能摔不著嗎?」張樂咬牙切齒,「媽的,外面看著牆挺矮,想不到裡面去燃油三米多高。」

  「咳咳,」穆忻想大笑,結果被口水嗆到,只好狼狽地轉身回屋,一遍咳嗽一邊笑,「趕緊進來,吃麵條。」

  剛出鍋的麵條熱騰騰的,在這個有雪的夜晚,帶著排骨香溢滿了整整一間值班室。

  一群在寒風中快要凍成肉乾的小夥子誰也不見外,看見滿滿一臉盆的麵條時幾乎要集體撲上去。好不容易等穆忻拿來碗,急三火四地盛上了,「呼嚕呼嚕」吃得都顧不上說話,偶爾只能聽見張樂急著地喊「別搶別搶,給傷患留點」……直到一盆麵條見了底,連剩下的麵湯都要被舀乾淨的時候,這才有人抬起頭,滿足地感慨:「好吃啊!」

  第二個人放下碗咂嘴:「為什麼我們刑警隊就美譽女人半夜誒做夜宵……」

  第三個人抱怨:「穆姐你肉放得太少了,排骨要多一點嘛。」

  穆忻一邊收拾碗一邊笑著答:「這點排骨還是中午剩的呢,全給你們到鍋裡了。」

  第四個人心滿意足地摸肚子:「有肉吃真幸福……」

  第五個是張樂,他扭頭看看楊謙那張有些發呆的臉,張張嘴,卻把話宴會到肚子裡,剩下幾個人看見了,本想說什麼也終究還是說不出口,相繼以審訊為藉口離開了值班室。穆忻似笑非笑看著一群逃兵,自己端著一盆碗碟往廚房走。剛走幾步,手裡的盆就被人接了過去。穆忻看著那雙熟悉的手,連頭都沒抬,只說聲「謝謝」。

  「你還好嗎?」洗碗的時候,穆忻聽見身後有人問。

  穆忻突然覺得有點苦澀,她一邊洗碗一邊沉聲答:「有什麼不好的嗎?這裡山清水秀,人心簡單,閑了看看書,時間也過得很快。」

  「對不起。」

  穆忻愣住了。

  這句話,她曾經以為可以等到,她甚至想過只要有他這句話,她會把孩子留下,會和他繼續過日子,會忍耐。她那時總想,自己很快就要是個母親了,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孩子,也不會隨便弄丟孩子的幸福……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哪個母親願意做單親媽媽?又要多麼走投無路,她才能連哪個孩子看一眼這世界的權利都剝奪?

  她從沒有夢見過那個孩子,無論是隱約的輪廓、模糊的面貌,甚至是手術室裡的那團血肉,都從未進入到她的夢裡來。每當念及此,她會安慰自己這何嘗不是那未曾謀面的孩子給媽媽的一種解脫?但內心深處,她懷著強烈的愧疚和絕望想,這孩子恨媽媽,恨這個本可以成為自己媽媽的人連一個墳墓、一處念想都不肯留下,所以,這孩子消失得乾乾淨淨,再不會與她發生一點半點的交集。

  她對不起這個孩子。

  但今天,是有人對她說「對不起」了嗎?

  眼淚一滴滴落下來,無聲地砸在洗碗盆裡,穆忻仍然機械地洗著碗,她沒有抬頭,甚至連啜泣聲都沒有發出。過了很久,她感覺到楊謙往前走幾步,站在她身後直起腰就能碰到的地方,只是那麼站著。

  眼淚越流越多,她終於忍不住抽抽鼻子,下一秒,她感受到一雙熟悉的臂膀,輕輕環上她的腰——像以前無數次那樣,但如今,她再也沒有力氣回應他了。

  不算太明亮的廚房燈光下,穆忻如常洗著碗筷,就好像壓根沒有感覺到這個擁抱,也感覺不到楊謙這個人的存在。楊謙張張口,想說「你媽最近給我打電話了」,可是想想上次兩人為這事兒還吵過架,終究還是閉上嘴沒說話。他怔怔地看一會兒自己手臂環繞著的位置,心裡一陣不忍——這個曾經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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