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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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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忻覺得,她就是在自我摧殘,摧殘到體無完膚、灰飛煙滅,才能證明她盡心了,才能滿足肖玉華的苛刻。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現代的「二十四孝小媳婦」,她只知道每天都要安慰自己:說這是孝道,是兒女必須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說這是情分,是沖著楊謙的囑託、信任以及愛;說這是責任,既然推不掉,不如盡心盡力畫個句號。 當然,也有對楊成林的敬重——老人不忍讓年輕的兒媳婦受累,偶爾起夜時穆忻沒醒,他會再多忍忍,直到忍不住,才起身下床往洗手間走;他趁肖玉華不在就催穆忻休息,隔壁病床出院那晚,他幫穆忻放風,讓她在肖玉華趕來之前躺在旁邊床上睡個好覺;他替穆忻說了無數次好話,面對肖玉華聽起來像和氣建議其實不過是吹毛求疵的要求,他擋著;他更提出過出院,甚至提出過請護工陪床,儘管被肖玉華駁回,但他的好,穆忻記在心裡。 也是托醫院水準高的福:沒有放支架,溶栓後也沒有併發症。一段時間後,楊成林獲准出院,穆忻聞訊長舒一口氣,那天中午趴在辦公桌上睡覺時都踏實了不少,連有人進門開電腦工作都沒有察覺到。醒來時臉上印了挺深的兩道印子,自己已經覺得挺窘,結果還被主任嘻嘻哈哈笑了一陣。但她沒覺得尷尬,反倒覺得心裡有多日不見的敞亮——真的,再這樣下去,穆忻怕自己會過勞死。 勞神,勞身,勞心。可仍然要聽肖玉華那麼「和氣」地拖著穆忻的手說:「閨女你辛苦了,媽知道你不容易。正好昨天晚上路過批發市場,看裡面有做被子的,我就給你做了床蠶絲被。蠶絲啊!好東西!冬暖夏涼!我稱了二斤半,今年冬天你看著吧,保准又輕快又暖和,叫你以後都不想蓋棉被!」 穆忻愣一下,想自己沒聽錯吧,二斤半的蠶絲被,要冬天蓋?如果她沒記錯,結婚時郝慧楠咬牙大出血,送她一床六斤重的冬天用蠶絲被,當時的市價是1500元…… 可還沒等她想明白,肖玉華繼續感慨:「剛巧我們原來廠裡的老姐妹給我打電話,我說我買蠶絲被呢,結果人家說什麼?人家說老肖你真是個好婆婆啊,你也太大方了,還給兒媳婦買蠶絲被!可不是嘛,我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誰不是蓋棉被啊……」 「媽您不用這麼客氣的,蠶絲被您留著用就好,我用棉被就行。」穆忻急忙表態。 「那不行,說買給你的就是給你的,必須你蓋,」肖玉華滿臉都是笑,洋溢著一種由衷的自豪感,「你從小家境不好,我看也沒什麼貴重東西,這個就算媽給你的禮物,以後再慢慢給你添置。結婚嘛,按咱這兒的風俗是得給準備被子的,你娘家沒準備,我給你補上!」 穆忻的臉「騰」的一下子就紅了,那一瞬間,不知道是尷尬,氣憤,委屈,還是什麼別的情緒,只知道楊成林無數次試圖打斷肖玉華的自說自話,但都被肖玉華視若無睹了。她似乎到這會兒才明白,肖玉華為什麼從來都看不上自己這個兒媳婦,為什麼從來都不熱情,從來都話裡帶刺,從來都喜歡上綱上線說她沒家教、不矜持,只因為——原來,她看不起她! 她父親死了,沒靠山;母親下崗了,弱勢群體;家裡窮,除了C市的一套也不算太值錢的房子和一屁股債以外,一無所有。她和楊謙的婚禮,在肖玉華主辦下也算是漂漂亮亮。她知道自己家沒有為這場婚禮作出任何貢獻,所以也沒有任何要求。結婚那天的首飾都是租婚紗時配套租來的,素戒一枚,求婚時楊謙買的。禮金一分錢都沒要,哪怕是她同學朋友的那部分,也沒要。不是因為她心虛,也不是因為她自卑,僅僅是因為將心比心,知道公婆攢錢也不容易,所以從未在錢上有過任何計較。可是,即便這樣,還是不行嗎? 穆忻的心,在瞬間,沉到深不可見的水底,冰涼的,縮成緊而顫抖的一團。 那天,穆忻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回市公安局,又怎樣走到隔壁省報大門口的。或許是在路邊呆呆地站了很久,但具體多久她也記不清了。直到夕陽西下,她在最疲憊、最沒有指望的時候,遇到了剛採訪回來的褚航聲。他從相反方向走來,在她背後叫了她兩聲,她都沒有聽見。他終於快走兩步,轉到她面前,扳過她的肩,叫她的名字。卻在那一瞬驚訝地發現,他從小到大都沒見過掉一滴眼淚的丫頭,已經淚流滿面。 也是那一瞬,穆忻恍惚著想起了她的婚禮——她沒有豐厚嫁妝,娘家也沒掏一分錢的婚禮;她險些忘記,但肖玉華從未忘記過的婚禮;以及她承諾過,無論貧窮、災難、疾病,都要此生不離不棄的那場婚禮。 那是他們最初的誓言。 是以為要信守一輩子的誓言。 可如今,這一輩子,還能一起走多遠? §第七章 生活像把殺豬刀 褚航聲是真的心疼了。 這種心疼是種久違了的感覺——孤身一人在這個城市裡生活,最熟悉的不過是本科時代的同學,最常見的不過是應酬中的談笑風生。已經很久沒有人需要他去關懷、安慰,或是作為依靠。尤其是,這個人還曾經是他看著長大,而如今卻完全跨越小時候的年齡界限轉而站到他面前、他身邊的女子。這讓他覺得有些有點心酸,說不清是為了她,還是為自己。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想一想,還是忍住沒問,只是低頭道:「去我家坐坐?」 站在車來車往的街上,臉上濕漉漉的涼,穆忻才意識到眼淚已經如此肆無忌憚。理性仍在,她知道這裡不是哭泣的地方,更不是說話的地方,便點點頭,順從地跟著褚航聲往報社的方向走。盛夏的陽光灼熱,然而穆忻卻覺得從裡往外地冷。一路上穆忻低著頭,也不看路,只看著褚航聲的腳跟。進門時她連門牌號碼都沒看清,只記得自己很努力地忍住眼淚,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裡是他的地盤,他的熟人多,自己不能哭哭啼啼地給他丟人、給他添麻煩。畢竟成年男女的禁忌,遠比他們相識的最初,要複雜得多。 「晚上想吃點什麼?我來做。」他關上門,不看她的眼淚,只是背對她打開冰箱翻撿。穆忻抬頭,伸手抹兩把臉,剛好看見他轉身,手裡拿著半個捲心菜,微笑著指一下旁邊一個門:「那是洗手間,靠門邊的架子上有塊新毛巾。」 穆忻點點頭,轉身進了洗手間。他不問,只是給她一個空間沉澱情緒,這樣的尊重與寬容,她不只感激,還有些擋不住的胡思亂想——她不得不想到如果曾經她等到了他,和他在一起,遇見的婆婆是蘇阿姨而不是肖玉華,會怎樣?又是誰說社會地位和個人素養就一定能畫等號?拿著壟斷企業的高薪,捨得買且還要放在嘴上誇耀的不也就是兩斤半的蠶絲被?往刻薄裡說,「小市民」三個字跟學歷、職業真是沒有必然聯繫。輪上了,算你倒楣,誰讓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在婚前看出來? 想到這裡,穆忻突然一愣:婚前……既然肖玉華看不上自己,她為什麼要同意楊謙娶自己?也或許……她從來沒有同意過? 想到這裡,穆忻的頭有些疼。不知道是哭久了,還是這問題本身太忐忑、太傷人。她只是愣愣地看著盥洗鏡裡的自己,眼睛紅紅的,手攥緊了,指甲嵌進肉裡,卻感覺不到疼。直到褚航聲在外面敲門:「穆忻,出來吃飯了。」 穆忻這才回過神來,擰開水龍頭洗洗臉,再拖過毛巾擦乾淨,開門走出來。開門的瞬間觸目就看見褚航聲略有點擔憂的表情,但在看見她的刹那他隨即換上微笑的樣子:「來嘗嘗我的手藝,現在總算不用再給你吃饅頭蘸芝麻醬了。」 他話音未落,穆忻卻一愣——原來,他也記得? 坐到餐桌前,面前是簡單的炒捲心菜、金燦燦的炒米飯、兩碗蛋花湯,穆忻有點感慨萬千——過了這麼多年,居然還可以相遇,還可以坐在一起吃飯,不知道是上天的垂憐,還是考驗? 「多吃點,應該不算難吃,」褚航聲把湯推到她面前,「出門在外,總會有不高興的事情發生,吃飽了,找個抱枕揍一頓就算了,不要往心裡存。人的心很大,也很小。大到可以裝得了天下,也小到容不了太多委屈。委屈存多了會生病,所以能忘記就忘記,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這是他說過唯一一句似乎是安慰的話,但聽在穆忻耳朵裡,卻更像是一種寬容的憐惜。眼眶有點發酸,但還是忍住了,只是悶頭吃飯。過好久,才抬頭問他:「如果,你岳母,她歧視你,怎麼辦?」 「歧視?」褚航聲一愣。 「只是打個比方而已,」穆忻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我差點忘了,你家家境也不錯,怎麼會被歧視呢……那個,不知道可不可以問……你岳父岳母是做什麼的?」 「很顯赫,」褚航聲笑著搖搖頭,「跟她家比,我家可算是小巫見大巫了。我岳父是軍區副司令員,就在這個城市寸土寸金的半山腰有他家的別墅。鬧中取靜,一出門就是鳥語花香。所謂『世外桃源』,其實不過是因為都藏在尋常人看不見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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