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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見穆忻不說話,穀清笑了:「機關工作是這樣的,中規中矩,一步步地熬。公安略有一點特別,就是在業務部門而言,拼的是技術也是經驗。但不管走到哪裡,有一點不會變,就是文字工作考驗人,也成就人——因為幾乎所有單位都真正需要會寫一手好公文的人。當然,這條路很枯燥。但只要你能把筆桿子練出來,將來無論是分局內部的競爭上崗,還是上級單位組織的推薦考試,都有無限機會。」穀清的語氣很誠懇。

  「那個,我既然來了,就是打算在這裡幹一輩子的。」穆忻覺得自己必須表態。而這個態度從骨子來講也是最尋常不過的「服從組織安排」,穆忻一邊說一邊想這應該算是公務員的標準口頭禪吧——內心明明有千萬種想法,但說在嘴上的,永遠是這無害且通行的一句。

  「多了我就不說了,你做好準備,下周去市局報到吧。」說完這句話,穀清笑一笑,穆忻只好起身告辭。不過直到離開了穀清辦公室,她都恍惚覺得剛才聽到的一切都那麼奇怪——她與穀清非親非故,穀清犯不著額外照顧她,而她也確實沒有什麼突出才能讓穀清另眼相看。難道,讓自己出去避難,真的只是單純的「護犢子」?

  這樣想的時候,穆忻並沒有意識到,其實一年多的警營生活改變了楊謙也改變了她——如同以前那個斯文含蓄的楊謙不見了一樣,今日的穆忻,生活中多了警覺與防備,隨時隨地。

  與穆忻的反應一樣,幾天後,當市局指揮部研究室的借調函真正抵達時,幾乎所有人都有點出乎意料——在這個時候,借調穆忻這樣一個非科班出身的女同志去幫助工作,而且還是與接派警工作相比頗有些業務差距的研究室,這是什麼意思?

  化解危機,將功抵過,還是轉移視線?

  體制內的知情人都知道,研究室這樣的部門,無論在哪一級機關、哪個單位,都不是輕鬆的差事。相對於搞對外宣傳的宣傳部門而言,研究室的存在或許更像是系統內的傳聲筒、參謀部。除了給領導寫講話稿、為上級單位報送調研材料,還要編發上傳下達的《公安簡報》,既鼓舞士氣,也總結經驗。謹慎自不必說,偏還有所有機關文字部門都會有的斟酌習慣——文章要創新,但不能太出格;表達要規矩,但又不能一成不變。種種要求限定下來,文字本身已經不僅僅是個遊戲,反倒更像塊磨刀石,來回磨去你大腦中所有因不思考而生的鏽跡。而一旦陷入文字的陷阱,翻來覆去修改文章就變成家常便飯,所以加班加點是常事,熬通宵也不稀罕。免不了的,這樣的部門天生就重男輕女,只因為男人雜事少、體力好,方便榨取剩餘價值。

  那麼穆忻沾哪條呢?

  文筆好?

  她來局裡時間不長,寫過短警訊,沒寫過長簡報。

  能熬夜?

  到底是個女人,還是個已婚婦女,誰敢指望她加班加點熬通宵?

  有後臺?

  這個最有可能,因為雖然是去苦兮兮的文字部門,但好歹也是市局。業內誰不知道,所謂「借調」,常常就是留用的序曲、高升的前奏,也因此基層就成為某些有背景的人們用來當跳板的地方。那麼穆忻呢?這麼久了不動聲色,原來只是隱姓埋名、臥薪嚐膽?

  ……

  種種猜測,當然也有探頭探腦的打聽。幹這種事兒的基本上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崗位夠閑,百般無聊,局裡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們毒辣的雙眼:誰家兩口子吵架,誰家男人升官,誰家孩子被老師請了家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時效性還特別強,比狗仔隊還敬業。

  穆忻唯有苦笑。

  她何嘗不是蒙在鼓裡——也或許她更願意相信穀清是為了讓她避一避風頭,畢竟在給領導添了如此大的麻煩之後還在領導面前晃悠,這本身就是在冒險。而另外一種揣測,關乎陸炳堂與陳局、穀清之間私交的,她不敢去想,唯恐想多了,會害怕。

  到最後,穆忻怎麼想也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她看著鏡子裡面色凝重的自己,再想想時常上案子、似乎在自己需要他的時候永遠撥不通電話的楊謙,咬咬牙想:活了二十七年,作為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難道還怕魑魅魍魎?倒不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哪怕楊謙不在身邊,也決不能失了底氣!

  懷揣著這樣的信念,幾天後,穆忻大義凜然踏上了去市局報到的路。只是萬萬沒想到,跋涉了幾十公里總算進城後,居然在市局門口又遇見了褚航聲?

  這世界真小。

  穆忻這樣想,卻沒說話,只是站在大門口看著褚航聲從不遠處快步走過來的身影。她一身藍色警服,警容整齊,他一身休閒裝,是記者的隨意,但真正站到一起時,並不突兀,反倒有親切的和諧。

  也或許,心裡安寧,景致自然就生動起來。穆忻想。

  「你來辦事?」褚航聲話裡有並不掩飾的驚喜。

  「我借調來幫忙,一個月,說是會在這附近解決住宿問題,午餐在市局餐廳,有補助。」食住行,已婚婦女總是考慮些最實際不過的問題。

  「住旅館?」褚航聲倒是迅速找到了鄰家大哥的監護人職責,視線在周圍轉一圈,基本上就總結出了口碑還算不錯的招待所、家庭旅館、24小時便利店或是家常菜館。已婚男人考慮的問題,其實也差不多。

  「現在還不知道,安頓好之後我給你打電話。」不需要有避諱,倒不如坦誠聯繫,穆忻還有個小小的私心——有他在,或許是躲避陸炳堂最好的法寶。

  「好,」褚航聲點點頭,指一下市公安局旁邊的高樓,「那就是我們報社,後面有棟不算新的宿舍樓,是我家。如果你住得近,我還能照顧到。如果遠,可以考慮分一間客房給你。」

  他太爽快,穆忻倒有點驚悚:「哥你不要這麼大方,嫂子會介意。」

  「她在香港呢,再說,都知道不是這種人,」褚航聲大方地笑一笑,「我跟我媽說遇見了你,她覺得挺難得,囑咐我能幫你的一定要儘量幫。」

  「從小到大,你幫我的不算少了。」穆忻一邊寒暄著,一邊卻不由自主地想,往前倒退幾年,我倒真希望住在距離你最近的地方,可如今,男婚女嫁,終是錯過了。能做對安穩度日的兄妹,已經是上天的厚待。

  褚航聲並不在意穆忻的話,只是補充一句:「安頓好給我電話,我請你吃午飯。」說完他擺擺手,快步往報社的方向走去了。一邊走還一邊比劃個手勢,要穆忻晚點不要忘記給他打電話。穆忻微笑著看他的背影拐進隔壁的院子裡,轉身進市局大門,一路往指揮中心的方向走去。她邊走邊想著褚航聲的笑容,居然就真的安下心來。

  報到是件簡單的事,一個上午,見到了指揮中心主任、副主任,研究室主任、副主任,還有下屬研究一室的全體同仁。一水兒的青壯年小夥子,穆忻往中間一站,萬綠叢中一點紅。

  但剛報到就被當成整勞力使——剛好就是秀山報上來的一份通過串並案件、以情代警而抓獲入室盜竊團夥的材料。穆忻看看署名,是段修才。

  給段修才改文章,穆忻還是心虛的,畢竟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來說,段修才都是她的老師。但好在所謂的改動不過是把行文口氣從區縣分局上升為市局高度,看了幾篇以前採用的簡報範文,也能模仿個八九不離十。唯一給穆忻衝擊的,是研究室幾個小夥子的工作節奏——那是緊張有序的忙碌,也是埋頭思考的安靜,既沒有段修才一邊寫公文一邊逛內網論壇的閒情逸致,也沒有秀山分局閑崗大媽們煲電話粥的雞零狗碎,只是埋頭各幹各的工作,偶爾寫煩了互相遞支煙,信口聊幾句,但很快又進入了工作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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