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領·玻璃城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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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你來的時候給我從你們局隔壁那供銷社裡捎幾包微波爐爆米花,這東西太先進了,我們村裡的超市買不到。」 「大姐,人家那不叫供銷社,人家明明叫『聯商超市』,好大一間呢……」 「別以為換個馬甲我就不認識它了,兩年前我剛來的時候那就是縣供銷社。趕緊的,不多說了,你下班別忘買爆米花。」 郝慧楠說完就掛斷電話。穆忻收了線,坐在桌前,想想郝慧楠,再想想楊謙、想想自己,突生很多感慨——或許,人生的確是段未知的旅程,當你陷入絕境時,一條不顯眼的羊腸小徑都會被你感激地認定為是救命坦途;可假若有兩條同樣金光閃閃的道路擺在你面前時,抉擇的煎熬竟是絲毫不亞于無路可走的糾結。其實,你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會因為沒有嘗試另外一種人生,而在此後的道路上猶有不甘。 人總是這樣,或慌不擇路,或悔不當初。穆忻想,從這一點來說,郝慧楠比自己強,因為郝慧楠在適當的抱怨之外,比穆忻更能時刻尋找生活中的安慰,哪怕只是一家村口的炒雞店或是「供銷社」裡的微波爐爆米花。 第二天中午,穆忻如約踏上去大丁家村的公車。坐在車上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認識郝慧楠的過程,似乎也總是處於慌不擇路或悔不當初的節點上。 那是大三那年暑假,考研輔導基礎班裡,穆忻和郝慧楠的座位恰好挨在一起。盛夏,滿禮堂的學生都跟著京城來的大拿們學英語和政治。那一大屋子人擠在一個空調十分不好使的禮堂裡時,空氣也越發黏膩起來。於是各種解暑設備閃亮登場——坐在穆忻前面的女生拿著一個掌上型微型電風扇,右邊的男生揣著一瓶帶冰塊的礦泉水,只有左邊的女生最奇怪,她似乎屁股被針紮了一樣時不常地晃一晃,偶爾還半抬起身子,伸手到座位上摸一摸……穆忻一邊聽著無聊的時政分析一邊偷偷看左側的女生,直到對方捕捉到她好奇的視線後,愣一下,笑了。 只見剛才還在左晃右晃的女孩子從屁股下面掏出一個軟軟的小墊子,低聲跟穆忻抱怨:「昨天買了個水墊,說是坐著會比較涼快。我看這家比別人家便宜五塊錢,就買了,結果好像有點漏水呢……」 她一邊說一邊趁眾人都奮筆疾書的時候再次抬起身子,側過去給穆忻看:「幫我看看,是不是漏了?」 穆忻驚訝地沿著面前女生修長白皙的腿、挺翹緊致的臀,一路看到藍色牛仔布超短褲後面正中間那一大團水漬……假冒偽劣產品害死人啊! 結果,那天,穆忻旁邊的女生就一路背著手、拎著穆忻用來裝資料的大塑膠袋,貌似若無其事地拐進了藝術學院——那是距離輔導班所在地最近的一間學校,好在穆忻還是那裡的學生,能借給這個叫郝慧楠的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一條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的裙子穿。之所以說是不倫不類,大抵是因為這個明明有一副姣好身材的女孩子,從小到大基本就沒穿過裙子。可穆忻的長褲對中等身材的她來說又有點太長了,所以只好一路彆彆扭扭地扯著借來的裙子往校外走。一邊走一邊給穆忻講自己要報考的那所學校在上海,自己屬於跨校、跨專業、跨地區的「三跨」考生,考不上是常態,考上了是變態…… 穆忻一聽就樂了,問她:「萬一考不上怎麼辦?」 「工作吧,不想複讀了。這複讀就等於失業一年,以後就算考上,也不知道幾年後的就業形勢會不會還是一片慘澹,」郝慧楠那時候就是個極其務實的人,「我們學財會的,若是肯去小公司做個會計,總不至於一分錢賺不到,反正是個企業都得有財務吧。」 穆忻點頭,內心裡其實很羡慕郝慧楠這樣有「一技之長」的人,因為她不知道,如果考不上研究生,也進不了相關的設計公司,自己還能做什麼? 但好在,上天終究是眷顧她的——半年後,在穆忻又參加了考研輔導提高班、衝刺班甚至押題班之後,她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得以繼續喘息三年。 只可惜郝慧楠落榜了。隨後的兩年裡,她先是進了一家台資公司,卻因為上司性騷擾憤而辭職;又進了一間物流公司,被瑣碎的賬務甚至是加班理貨搞得頭暈腦脹;這中間又考了一次母校會計系研究生,再次落榜;考了兩次中直機關公務員、一次省直機關公務員和一次市直機關公務員,皆落榜;去兩家事業單位應聘,被告知只能算「合同制」,因為最近沒有「事業編」的名額……漫漫一條求職路,走到最坎坷艱辛的時候,郝慧楠不是沒想過放棄,可是放棄與不放棄又有什麼區別呢,說到底都是走投無路,都是不得已的將就。 混到如此落魄的境地時,郝慧楠自覺沒有臉面和舊日同窗聯繫,她甚至沒有勇氣參加老同學的結婚典禮,只因為不想讓人知道曾經也是心高氣傲、也一心想要考到大城市讀研究生的郝慧楠如今只能在物流公司搬快件。被生活的糟粕憋死之前,郝慧楠唯有向穆忻傾訴——畢竟不是同一個學校畢業,郝慧楠自認自己就算再虛榮也不至於小氣到要嫉妒得償所願的穆忻。而穆忻恰在「考場得意」後「情場失意」,說起來這倆人也是難姐難妹,便在此後的日子裡很是同病相憐了一陣。 萬幸的是,在穆忻研二那年,郝慧楠終於通過G市公務員考試,考取了鄉鎮公務員崗位——當然這還要歸功於她在社會上闖蕩的這兩年被算作「兩年基層工作經歷」,吻合了招考簡章中秀山縣對於基層經驗的苛刻要求,競爭者也因此少了許多。正式報到後最初的半年裡,郝慧楠也為這口安穩茶飯感到慶倖與欣慰,但隨著時間流逝,漸漸還是生了「水往高處流」的心。 所以,後來的這段日子,郝慧楠就悄悄地又拿起公務員考試的複習資料,希望有朝一日能考到更高一點的平臺上去,只不過沒想到,越是想往高處走,命運反倒把她扔在了最基層。 儘管穆忻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看見郝慧楠的時候她還是嚇一跳:眼前這個女孩子,短頭髮,曬黑了,臉上還蒙一層薄薄的灰。 「長頭髮呢?」穆忻瞪眼問。 「早剪了,你多久沒見我了?」倆人在炒雞店裡落座,郝慧楠伸手喚老闆娘過來,「炒個雞,麻辣的,炸份薄荷葉,一份烤餅。」 老闆娘轉身去廚房,郝慧楠徹底打開牢騷匣子:「你沒見我這一周過得多慘。剛上任的時候,召集村幹部開會,我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門口等了整整一天,沒有一個人來參加。我實在沒辦法,只能親自上門請村兩委成員來開會,反正我是女孩子,他們總不好意思把我趕出來吧。所以拖了一天,我們這會總算是開成了。當然,至於開會過程中兩派先是誰都不說話,後來又搶著說話,直說得雞飛狗跳的……偏偏我又不能馬上就挨家挨戶地走訪,一是作為女孩子總有些不方便,二是我也不知道哪家是哪一派的人,說岔了容易惹麻煩。就只能先觀望,順便幹點皮毛工作,比如修修路什麼的。反正都上任了,也不能閑著。」 「修路資金哪有那麼好爭取,」穆忻皺眉,「推諉扯皮,打官腔擺架子,這些年見的還少嗎?」 「既然他們敢讓我來,我就敢鬧,」郝慧楠冷哼一聲,「反正已經到底了,再往下也沒什麼地方好下放了。我算是想明白了,真是撿軟柿子捏啊!我這幾年謹小慎微,倒落了個被打發的下場。還不如當初學兔子急了咬咬人呢!你看著吧,既然他們敢讓一個女人下來接這個爛攤子,就得有為自己的行為付代價的勇氣。作為全鎮唯一的女性村黨支部書記,我打算發揮女性特徵,一哭二鬧三上吊,撒潑打滾,不給我錢就讓他們好看!」 「按照《公務員法》,他們還真不能隨便開除你,」穆忻笑了,「只要你有勇氣撕破臉皮鬧,說不準還真能建功立業呢!」 「那個我是不打算了,就先把眼前的活兒幹一點算一點吧,」郝村長上任沒幾天感慨倒不少,「畢竟咱不是大學生村官的身份,頭頂上沒有村長指揮你,反倒你還要指揮別人。想靠教村民上網、輔導留守兒童做作業或者建電子檔案什麼的就完成任務是不可能了,少不了還是要拿主意的。靠誰都沒用,還得靠自己。真是不來不知道,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最難做,比單純坐辦公室難搞多了。」 就好像要印證她說的話一樣,飯剛吃到一半,就有個胖乎乎的婦女急匆匆跑進來,隔很遠就喊:「村長,村長,打架了,快打死人了!」 「什麼?」郝慧楠「蹭」地站起來,柳眉倒豎,「怎麼回事?」 「趙美花和丁樹人兩口子又打起來了,」報信兒的女人呼哧呼哧地喘,「以前村長也沒少出面,可是沒用……」 郝慧楠沒聽完就扔下筷子沖出去,穆忻緊隨其後,一路蜿蜒曲折地跑,快到丁樹人家門口的時候好遠就聽到有扯著嗓子哭喊的聲音。 「殺人了啊!殺人了啊!」郝慧楠好不容易扒拉開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還沒進院子就聽見趙美花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她急著往院裡走,可沒想到剛進院子就見一道白光從眼前劃過,「啪」的一聲,無數碎片四濺,郝慧楠嚇得後退一步,直直撞到後面的人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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